一整批年輕女性反過來擔任引領全體球迷的角色,在觀眾之間擔任首席,用她們的表演專業撐起「明星球迷」的地位。(圖片摘自中信兄弟啦啦隊臉書)
說起台灣職棒的啦啦隊員,我們當中太多人都抱持一種理所當然的想像,預設她們是為了滿足某些男性的觀賞慾望而存在。然而,這和她們實際上表演的方式根本完全脫節:當她們站在一、三壘側的舞台上,這些專業表演者的本事根本並不在於「引發遐想」,而在於「帶領」,要讓現場球迷打從心裡覺得「跟著她們一起」是一件好玩的事,進而自在地跟著她們放聲喊出一樣的口號,做出一樣的應援動作。換言之,台灣職棒啦啦隊表演的核心,其實是打造「一起」看球的感受,定位更像是球迷之間的「首席」,是某種「明星觀眾」。
但只因為她們是一群「年輕漂亮女生」,這種理所當然的誤解卻無所不在,在關注性別平等的人們之間甚至也相當常見。這也無可厚非,畢竟「找一群年輕漂亮的女性來表演」確實太常導向低級的物化;在何況,流傳最廣、最能被粉絲圈外看見的說法中,她們被談論的方式經常也是她們怎樣「晃」、怎樣「搖」。
然而,正是因為我們反對物化女性,所以當我們在理解女性專業表演者的工作時,更不該受限於某些男人的低級想像,不該以為那就是一切。相反地,我們更該看到她們自己發展出的表演模式長得怎樣,而她們「圈粉」的實際原因又是什麼。
更廣泛來說,也正是因為我們在乎性別平等,所以更該注意到「女孩」們(圈內常見的稱呼)所受到的許多質疑和譏嘲,正是源於「經典款」的性別不平等。與許多其他女性一樣,她們既要先被預設「打扮得那麼漂亮,不就是要勾引男人」,又要被怪罪「男人們在辦正經事,女人不要來模糊焦點」。所以,她們表演得再怎麼好,都依然會被看作只是在賣肉;她們為棒球界製造再怎麼多價值,都依然會被懷疑在跟球員爭搶資源。而正是因為我們在乎性別平等,所以我們才更該對抗這些不公平的想法,更要讓她們能夠取得應得的待遇以及尊重。
為什麼說用(某些)男性的慾望來界定她們會嚴重失真?舉例而言,近期來自韓國的「外援」們成為社群焦點,也一概常被強調是「女神」、「超香」、「身材包不住」,但實際上,她們每個人各自的舞台魅力都不該被這樣窄化、曲解。
比如,最早在台灣成名的李多慧(味全龍)早早被譽為技術的天花板,舞蹈動作精熟,律動感精準,卻又能很自然地夾帶俏皮的鬼臉。相對地,中信兄弟的邊荷律則有純真的可愛感,尤其在球賽中能適時做出懊嘟嘟的表情,表達可惜或懊惱,是過去較少人能成功發揮的情緒。她的同隊室友李丹妃氣質則更像是大姊頭,走的是帥氣而讓人安心的氣場。或許,李雅英(富邦悍將)和安芝儇(台鋼雄鷹)外在條件稍稍貼近某種典型的「女神」想像,但她們分別主打的是甜美以及氣質,且就連在社群媒體上也都少有真正主打性感的照片──當然,性感未必等於物化,但我們甚至還不用進入這個層次的討論。
說起性感,林襄(味全)應是最容易被這樣窄化的女孩。但是,出過多本高品質寫真集的她,在粉絲間的招牌卻其實是「快樂小襄」;而她的快樂不只是活潑而已,更建立在一種大方以及勇敢之上。
在今年的明星賽中,她帶著全場大喊「臭馬傑森」,影片在社群傳播極廣。馬傑森是樂天球員,兩人曾短暫交往;不明就裡的人若只看見這個場景,可能以為這又是在用「和男人的感情關係」來定位女人。但其實,這個典故背後是林襄自己主動的創造:兩人交往時,外界過度的刺探(和與球團相關的因素)為她帶來很大的挫折,而在兩人分手後,林襄的同隊夥伴們並未炒作這點。有一次,她在龍隊的網路頻道直播時,眼見自家打者一顆飛球打向馬傑森的管區,自己開始大喊「不要接!」在對方接到之後又補了一句「臭馬傑森!」,讓現場其他夥伴先是一時不知道怎麼反應,接著全場大笑,從此成為圈內經典。所以在粉絲之間,當聽到她喊「臭馬傑森」,反應才不會是八卦式的「唉唷!」,而是讚賞的「哇!」,已經不是關於馬傑森和她過去的關係本身,而是肯定現在的她居然這麼大方,也終於奪回了主動權。
當然,某些噁心的人一直無所不在,但我們都知道,我們的答案不該是「妳自己要打扮成這樣」。比如李多慧曾分享一張照片,甚至不是表演照,只是她體驗吃油條,下面竟仍出現一整排留言,暗示她一定也擅長某種性交方式。這種低級的人一直存在,但我們又怎麼能容許他們界定這群女性表演者的存在價值呢?
而在台灣職棒啦啦隊之間,主打「讓人忍不住笑出來」的舞台魅力更是已經自成一類,更能證明外界普遍的想像與現實多麼脫節。
一個經典的案例是籃籃。她是樂天桃猿啦啦隊的總隊長,最常被稱讚的兩大元素是「古靈精怪式的可愛」以及「無比的投入和敬業」,比如甩頭、鬼臉都恰到好處,頭髮晃得再亂也在所不惜。另一個經典的畫面是她自己到客場看球,因為自家球隊拿下超前分而興奮吶喊,一張模糊的照片被人戲稱是「暴力猿」(用以形容該隊的打線強大)的具像化,她也立刻拿這張照片輸出成T-Shirt,義賣捐助花蓮震災。
又比如在經典賽期間,瑟七(統一獅)曾被日本網友「發現」,進而又在國內網路掀起一波討論。大眾看見的是她亮麗的長相和身材條件,但圈內人都知道她也絕對是可愛的代表,而且在活潑之外也相當搞怪;比如她的社群媒體上不時出現她睡覺時毫無形象的照片,這段時間也有不少粉絲用這樣的照片自製手舉牌。
近期另一則流傳較廣的影片裡,檸檬(富邦)在明星賽前晚會演唱〈屋頂〉,帶著百分之百的自信走音掉拍,讓與她對唱的蔡其昌會長根本唱不下去。但這個橋段背後的淵源,正是因為她在球場、在社群媒體都已多次這樣玩鬧表演,成為球迷間共享的「典故」。其中一個相當經典的畫面,是本來正在獻唱團隊歌曲〈Hands Up〉的隊友潔米差點被檸檬拉走,趕緊摀住耳朵找回音準──而潔米又完全屬於另一種類型,跟隊友朱朱都常在主場演場,歌喉已是她們魅力的重要元素,粉絲對她們的稱讚首先都是「唱歌真的好好聽」。
若要談「搞笑」,謝凱蒂(中信兄弟)的「浮誇」風格則更早已讓她登上邪典般的經典地位。甚至,她一找到機會就想去「帶壞」其他女孩,在今年明星賽時霖霖(味全)就曾主動與她合體「一起瘋」,但比如一粒(台鋼雄鷹)當天則直接向她討饒,也都成了有趣的場邊細節。而這一個又一個的細節,也都再度佐證「迎合男性觀賞慾望」絕非啦啦隊的「本質」。
從推進性別平等的角度來說,這個區分相當關鍵:物化、性化是個至今仍然存在的嚴重問題,所以我們更必須精準而且謹慎。否則,若有更多人誤以為這只是廉價的批評,或者誤以為我們反對的是任何女性表演者展現魅力,反而將阻礙我們討論如何解決真正重要的問題。
遠的不說,某些節目、廠商仍只把女孩們當作具有性吸引力的擺飾品,有些企劃、互動已經接近騷擾。而實際上,不少啦啦隊員確實曾被騷擾、被羞辱、被侵犯個人空間。我們也可以爭論,圈內越來越多人將靠近女孩的座位戲稱為「髮香區」,是否也帶有侵犯她們個人空間的聯想。唯有聚焦在這類議題之上,才能夠讓更多人理解「物化」為什麼不是「誰叫你要戴上有色眼鏡」,而是真正關乎女孩們的安全,以及她們所該受到的尊重。
至於在個別隊員以外,整體職棒應援動作為了讓觀眾能夠跟上,通常也會設計得都簡潔、有力量而且帶有趣味。也因此,在平時的球賽當中,尤其在比賽中段,表演者們輪流休息時,應援區經常也會有一整群小女孩、小男孩上台,和啦啦隊員們跳著一模一樣的舞步。
而小朋友上去跳當然也沒有任何不妥。舉例來說,今年度明星隊隊長王威晨(中信)的應援詞是「五棒,王威晨,威力加成王威晨」,動作包含拍手、往前出掌、向上舉手;至於國家隊隊長陳傑憲(統一),應援口號則是「他的名字,陳傑憲;今晚打擊,沒有極限」,動作則包含比向天空、拍手、向左向右揮拳、手臂在頭上轉圈。這些動作設計的重點,都顯然不是性吸引力。
動作本身可能不難,但要做得好看、要有帶動現場的能力,就仍需要專業的技能養成。正是因此,許多啦啦隊員甚至是舞蹈科班出身,統一獅的第一批啦啦隊就是直接聘請專業舞團「迪娃獅」(Divas),而在富邦,慈妹、丹丹、安娜、秀秀子、卡洛琳等多位隊員大學都畢業於舞蹈專業科系。
除了舞蹈以外,近期另一個常見的背景是偶像團體。這些表演者同時受過肢體和舞台的訓練,眼神、表情控制也都常能十分亮眼,這包含冼迪琦(中信)、筠熹(樂天)、栗子(富邦),而璦昀(味全)現在也同時是偶像團體練習生,至於十元(樂天)、詩雅(味全)姊妹還額外有電視劇童星的經歷。
確實,在網路上很容易看到特定幾支應援舞被強調「超兇」、「超晃」。最經典的案例比如陳子豪(中信兄弟)的「炸裂陳子豪」,或是近期富邦悍將團隊的〈Go Stronger〉。但實際上,〈Go Stronger〉只是做出胸震(chest pop),根本是舞蹈基礎動作,考驗的是律動感和核心肌群;至於陳子豪的應援,甚至根本沒有胸部的動作,只是在上下揮拳時會有自然晃動罷了。這種舞步是否會讓某一些人感受到某些舞者的性吸引力?可能會。但她們在做這些動作時的意義,難道真的只是在迎合男性的觀看慾望嗎?當然不是。
另一些人的疑慮,是認為「幫男性球員加油」是把女性降級為「陪襯」。但一方面,雖說女性運動員確實難以取得相同的關注和資源,但我們需要的是提升女性職業運動環境,而非批評啦啦隊這種專業的演出形態。但更重要的是,全場球迷本來也就都是要「一起」來為球員加油,至少在台灣的棒球場上,應援本來就不是一個「花瓶」般的任務。
其實,台灣職棒啦啦隊一項最大的價值,正是打造出這種「一起」的感受,讓球迷即使是一個人來到現場,都可以跟隨自己喜歡的一位又一位女孩帶動,感受到有人和自己一起輸、一起贏。具體舉例,在去年一場關鍵的比賽中,中信兄弟再見安打獲勝,以仙女氣質著稱的君白也忍不住感動落淚;過了這麼久,許多粉絲應該都已忘記最終的比數,但都仍會記得那個畫面。至於上次經典賽台灣隊淘汰後,籃籃與同屬樂天的孟潔在場邊相擁大哭,更是許多粉絲心中的經典畫面。
這甚至未必只會發生在球場之內,比如同樣在去年總冠軍賽前,味全龍的啦啦隊員就各自發出「祭品文」,隊長小映承諾如果球隊奪冠就在球場跑十圈,昆娜則承諾表演下腰進場,賴可要表演二胡,心璇要在東京澀谷街頭快閃跳應援舞,也都是以她們各自的方式打造這種「一起」的感受。
而後來心璇履行承諾時,除了邀請當年剛加入的小蛙同行之外,另一位共同參與的隊友星岑,則和心璇一樣是2019年龍隊剛重新成軍時的第一批隊員,從每場比賽觀眾仍寥寥可數時就已經和所有人「一起在場」。也因此,當龍隊進入總統府接受祝賀時,除了球員和教練之外,星岑、心璇兩人和幾位其他隊友都一起受邀出席,而這是一個完全正確的決定──這個時刻也同樣屬於她們。
但要把女孩視為球團大家庭的一員,卻總會引起許多嘲諷;一項常見的質疑是認為女孩們喧賓奪主,已經導致棒球「本質」流失,甚至認為「女孩粉」就不會是「本質粉」。
可是,女孩們雖然很有「存在感」,但她們真的喧賓奪主嗎?她們真的破壞了比賽原有的節奏嗎?畢竟,在球場上,啦啦隊員們從來不是自己跳自己的,而是輪到哪個打者上場就要唱誰的應援,出局了也得馬上換歌,不能因為精彩的動作還沒跳到就硬要繼續。確實,某些球場的少數座位視線有時會被阻擋(不像同區其他多數座位只是「要看什麼自己選」),對於有意拍攝場上畫面的球迷而言影響尤其大,但這也不是啦啦隊表演必然產生的問題,而是球場空間設計需要改善。
至於在經營層面上,球員和啦啦隊也根本分屬完全不同的部門管理,所謂「整個球團都只顧女孩」根本是憑空杜撰的中傷。在資源分配上,女孩也不可能真的搶了球員的預算,反而更可能是協助球團開源。至於要宣稱啦啦隊員的鎂光燈是從球員們身上「搶來」的,而非由她們自己額外爭取的,也都缺乏實際證據:難道當粉絲每發出一則拍攝女孩表演的限時動態,就會少發一則關於球員的動態嗎?
既然如此,這個質疑背後恐怕也隱含一個性別問題,無意間落入了「男人在辦正事,女人別來亂」的傳統圈套。畢竟,棒球界向來還有許多其他男性的專業工作者,他們的工作也是陪伴球迷進入比賽狀況,卻都很少承受這樣的質疑。這些人包含帶呼口號的應援團男團長、樂隊的男樂手,還有電視台的男性球評和主播。比如,知名主播徐展元當年的「這個球!就像變了心的女朋友!回不來了!」,幾次登上新聞版面,也成為許多觀眾愛用的「梗」,又哪有人說質疑徐展元是在跟當場打出全壘打的球員搶聲量?
各行各業的女性若要出頭,都比男性更容易被質疑是愛搶鎂光燈,也被貶低為「沒那麼嚴肅」。舉例而言,就連泰勒絲(Taylor Swift)這樣獲獎無數的音樂人,寫過這麼多不同的題材,還是經常被窄化為「都只是在寫罵前男友的歌,寫給小女生聽得」,而且只要哪一首歌的靈感被認為是來自前任,就會被批評是在「消費」──即使有太多的男性歌手也都曾唱及往日戀情,又即使泰勒絲的地位根本已不需要去消費任何人。女人要證明自己獲得的掌聲是應得的,不是僭越也不是「蹭」來的,經常就是這麼困難。
更何況,把女孩跟「本質」對立起來的說法,更是在質疑女孩的表演「哪能算棒球比賽的一部分?」。但同樣,傳統上男性較常負責的工作,比如帶喊應援口號、旗手、樂手、主播、球評,卻都很少被這樣質疑,這無非也是某種雙重標準。
這種雙重標準從何而來?一方面,一項工作如果常由女性負責,價值本來就更容易被貶低,包含照護、家事、帶小孩、處理情緒都是典型的案例。但另一方面,這恐怕也有專屬於棒球的原因:過去,球場長年被視為屬於男性的地方,才不過一個世代以前,都還有女人不可以走上球場、不可以摸球具的迷信。考慮到這個背景,女性專業工作者的表演看起來就像是「額外加上去的」,比起男性講評、帶喊口號更難被當成「本質」接受,恐怕也是其來有自。
所以時至今日,部分電視台從業人員即使不拍啦啦隊員的時候,也會去觀眾席特別對準年輕女性拍攝,自認是為觀眾「謀福利」,而也有男性網友會報以「加雞腿」的稱讚。網路上經常有人批評轉播單位太常給女孩們鏡頭(或是給鏡頭的方式奇怪),但根本的問題其實是從業人員為什麼這樣想像「觀眾想看什麼」──顯然,得到太多關照的根本不是女性,而是男性。
所幸,台灣進場看球的女性球迷已逐漸增加,球員、球場的文化也有所改變。近來,樂天應援團已最先聘請女性團長(Rina、壯壯),統一獅現在固定的場邊主持人也是女性(小孟),許多男性團長對女性的態度也並無侵略性。就此而言,啦啦隊的女性表演者們越來越受到重視,其實也有機會是此一進程的重要環節。
換言之,到了這個世代,「棒球場只屬於男性」的預設開始被沖淡,更有一整批女性可以站上舞台;不僅「女孩子也懂棒球喔」的嘲弄越來越顯得無力,相反地,還有一整批年輕女性反過來擔任引領全體球迷的角色,在觀眾之間擔任首席,用她們的表演專業撐起「明星球迷」的地位。不論是從性別平等的角度,抑或者是從棒球的角度來說,這都不是威脅,而是必須把握的機會,是讓棒球文化對女性更為友善的契機。
而此時此刻,我們所該爭取的,是讓她們得到更多的認可、更好的待遇,以及她們身為專業表演者所應得的、百分之百的尊重。
※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