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的兩代中國

陳家煜 2024年08月01日 07:00:00
何偉的成名作River Town「江城」講的是他在1990年代,在重慶邊上的涪陵教書的故事,而在20幾年後,他去了成都的川大,去了別的河流,所以叫Other Rivers。(合成圖片)

何偉的成名作River Town「江城」講的是他在1990年代,在重慶邊上的涪陵教書的故事,而在20幾年後,他去了成都的川大,去了別的河流,所以叫Other Rivers。(合成圖片)

Netflix的紀錄片「虎王」出來的時候,一個法國紀錄片導演說,太不公平了,美國人拍紀錄片太容易了,因為美國有許多奇怪的人。照這個道理來說,在中國研究社會學也太不公平了,因為沒有一個國家像現代中國一樣,社會的變遷來得這麼急,規模又這麼大。

 

但觀察中國社會的變遷,我們很容易就陷入兩個極端,一個是離得中國太近,不能客觀地評論中國,像竹內亮這樣,故事敘說牽動出來的情感,一下就往中國人,甚至是共產政權的方向傾斜,為其辯護,一看就像大外宣。另一個極端則是逢中必反,不管講什麼,很快就結論,中國一定完蛋,共產政權下沒有好事。

 

不知什麼緣故,紐約客雜誌一直都有很好的中國特派記者,歐逸文、樊嘉揚,還有何偉,他們都是美國人,但和中國的淵源深,離中國近,但又不是太近,有美式的新聞訓練,下筆又有紐約客特有的隱藏式敘述法,文章含有清楚,但不明顯的主調,所以這些人談論中國的書,都相當好讀,又引人思考,值得有興趣觀察中國的人一讀。何偉的新書,Other Rivers,仍然維持這樣的傳統。

 

Other Rivers取名反映了何偉的意圖,他的成名作River Town「江城」講的是他在1990年代,在重慶邊上的涪陵教書的故事,而在20幾年後,他回到了蜀地,又當起了大學教師,但去了成都的川大,去了別的河流,所以叫Other Rivers。這二十幾年的時光,對現代中國而言,像是幾世紀一樣,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變化巨大。何偉在涪陵,中等身材的他,和瘦小的中國學生相比,像是巨人一樣,而在今天的中國,中國學生圍繞著何偉,他反而像個侏儒一樣,經濟發達造成的第一個物質改變,就是營養和年輕人的身高。

 

對比,就是何偉新書的主軸。涪陵的學生生於七零年代,而他在四川大學的學生,正好是涪陵學生下一代的年紀,從一代人到另一代人,彷彿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一樣。何偉有著最好的角度觀察這個變化,因為他持續地進行著他的「社會學研究」,多年後仍然和涪陵學生保持聯絡,隨時地探尋在表象中國底下的真正脈動。不僅如此,他和他的華裔太太,堅持把雙胞胎女兒送入成都當地小學,沉浸式的接受中國教育,更讓何偉的中國經驗,突出於其它的中國觀察家。有些事情,我都是第一次聽說。比如說,「衡水體」就是在他的書裡首次聽聞。中國的高考「內卷」文化,創造出了許多世界少見的現實人生。為了在高考英文寫作出頭,衡水一地的高中,發展出了獨特的英文字體,力求讓閱卷老師輕鬆閱讀,然後在競爭壓力下,全中國的高中生都學起了衡水體。

 

兩代人之間最大的差距,在何偉的描述裡,不是一胎化造成的「小皇帝」,也不是愛國教育下產生的「小粉紅」,而是「卷」的文化。中國人講的「卷」,類似台灣人說的「拚」,但又比「拚」要更競爭、更長期的感覺。在改革開放後,照道理講,中國人的生活得到改善,新一代的學子,比上一代有更多的機會,但何偉的川大學生,反而比涪陵的學生更卷。從一個角度看,中國改革開放了,但中國社會反而在機會的提供上,更一元化,更單面向,更沒辦法脫離「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惡習。而何偉觀察,就算中國人普遍不喜歡這個內卷文化,但卻普遍不願改變高考制度,因為這是中國僅剩的「公平」制度,可以說是下層社會唯一的翻身管道了。

 

另一個讓我開眼界的地方是何偉用的教材。二十幾年前,何偉教歐威爾,在現今的中國,他還教歐威爾,而在課程大綱裡,何偉列了「動物農莊」,我才知道,「一九八四」和「動物農莊」在中國一直都是可以賣的書。我想像的極權中國,對於歐威爾應該是相當懼怕的,但共產黨居然沒有把歐威爾給封殺。何偉說,世人都想像中國應該是「一九八四」式的老大哥全面控制,但實際上的中國,比較像卡夫卡式的荒謬、沒有道理,而相對隨機的統治,誰知道為什麼共產黨沒禁「動物農莊」?又或者說,誰知道哪一天,共產黨突然就禁了歐威爾?

 

何偉在川大,一度因為討論政治,被小粉紅炎上,而變成網路名人。但何偉從來沒有被共產黨正式約談過,或是限制他的教學。所有的管控,都是秘密進行,比如說在網路上秘密刪文,而教室裡的監視錄影,也從來不知道到哪裡去,或是誰看了。而到最後,何偉在兩年任期之後,又被秘密地不續約。一切都沒有道理,但又理所當然。共產黨的統治,製造出來的氛圍,讓黨的意志,在很多時候,不用鐵腕手段,也會在社會各階層裡,得到配合實施。

 

卡夫卡式的極權,在疫情裡得到最大的發揮,何偉在川大的兩年,2019到2021,正好跨越了新冠疫情的開始和延燒。共產黨從開始的無能,到強力封城壓住疫情,也讓中國人洗了三溫暖,從懷疑共產黨,到歌頌共產黨,就在一年內發生。何偉的書,也算是給這段歷史,留下一個紀錄。當然共產黨在世界解封後,又經歷了一個從頂峰滑落到谷底的過程。共產黨的政策,就是永遠這樣的卡夫卡,好像有道理,但又通通沒道理。

 

何偉喜歡說,Everything has changed, but nothing has changed。兩代學生,天差地別,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億萬中國人從農村搬進了都市,住起了高樓公寓,不再有飢餓的恐懼,但一切又像沒改變一樣,習的共產黨,就像毛的共產黨一樣,抓住了中國人的未來。這是何偉,或是所有近距離觀察中國的美國人,心裡都會有的悲觀思想,中國也許發達了,但中國永遠脫離不了共產黨的統治,而中國人似乎也發展出了一套與極權統治共存的人生哲學。何偉他們這些美國人,對於自由和民主,就像喝水和吃飯一樣,天經地義,生來就有的東西,他們的自由和民主,不是爭取來的,所以他們看共產黨治下的中國,沒有自由和民主,他們也認為是天經地義,所以他們會悲觀地相信,中國人可能永遠都不會有自由和民主。

 

但我是經歷台灣爭民主、自由的年代,我們更了解那個絕望,但又充滿希望的感覺,那種渴望自由的感覺。所以我雖然也相信共產黨的統治還沒到頭,但我還是打心裡相信,中國人和世界所有人一樣,對自由、對自己掌握命運的渴望,一直都有。

 

※本文作者為美國財務學教授。文章經授權,轉載自作者X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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