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鬥士星矢》作者車田正美給予這幾年連載的、苟延殘喘的《聖鬥士星矢NEXT DIMENSION 冥王神話》最終回一個「神轉折」的狗血結局。(圖片取自網路)
1990年代,最近成為華文媒體開始關注的特定時間段,那個時代保持了1980年代的某些理想主義、茁壯氣象,也有混亂草莽,總之沒有後來二十一世紀的整潔悅目,以及大步躍進。但說這麼多,如果要我一個詞定義九十年代精神於我何謂,我會說是「聖鬥士星矢」精神。
當然帶著懷舊濾鏡和私心,我們這一代不會忘記在九十年代初追看車田正美不穩定的連載,然後熬夜看因為暴力而被劃分到凌晨時段播出的動畫。但日後看來,正是在那種誇張暴力上面浮現的,無論被大人嘲笑為「中二」,還是我們自詡的「熱血」,都是隨著歲月流失的青春核心。
我甚至在一篇緬懷八十年代中國最重要的兩位殉道詩人的文章中,做過這樣大膽的比喻:「如果海子是真摯、火熱地成爲烈士的星矢,那麽駱一禾就是高貴、平靜地進入死亡的冰河。他以及他那一代的青年知識份子,身上往往混合了青銅聖鬥士的向上的底層激情和冰河自身具有的不學而能的貴族氣息,兩者並不矛盾。前者來自他們出生的六十年代的壓抑和貧乏,反而給他們帶來不屈的求索欲;後者來自他們長大於其中的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熱潮,讓他們深信精神的高貴可以超越現實、思想的激烈可以爲荊棘交纏的中國荒野燒拓出一條血路。」
畢竟在1989後,我們對「打不死」有了不一樣的覺悟。尤其動畫去到黃道十二宮,那些戰鬥力輾壓青銅聖鬥士的黃金聖鬥士面前。這時,青銅賤民唯一可以依恃的,就只有戰意。什麼小宇宙,再爆發也有極限,何況被挑戰者也有的是更強悍的大宇宙。可星矢、紫龍、一輝、冰河、瞬這些孤兒,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定要用自己卑微的血去濺染對方高貴的手,把他們拉下神壇。在2019後,我們在香港對蟑螂又有了新的覺悟,因為某種國家機器自稱速龍而把示威者成為蟑螂,但是他們忘記了冰河時期之後恐龍都沒了、蟑螂活到現在。
好像有點說遠了。想這麼多,是因為最近《聖鬥士星矢》作者車田正美給予聖鬥士星矢讀者重重一擊。7 月 4 日,《週刊少年 Champion》2024 年第 31 期正式出版,他在這幾年連載的、苟延殘喘的《聖鬥士星矢NEXT DIMENSION 冥王神話》的最終回繪畫了這麼一個「神轉折」的狗血結局:
自從星矢被冥王之劍插成植物人,雅典娜她們就想盡辦法救他,但明顯這些辦法都逾越了天上人間的法則,禍越闖越大,引發神中之神、神鬥士的最高級阿波羅的震怒,要毀滅聖鬥士以及聖域。這時候,星矢從近一百話的沈睡中醒來了,趕到決戰現場。
當我們以為星矢又會像在九十年代那樣燃燒小宇宙與阿波羅決一死戰的時候,他嗖一下向阿波羅跪倒在地,而且,用的是日本跪拜道歉最卑微的方式:土下座!我想,不只是在場的雅典娜和其他青銅聖鬥士,我們讀者的心都被這一跪跪碎了。
星矢懇求阿波羅放過大家,並且為這些年他們闖的禍做終極的道歉。阿波羅並未接受,準備一掌打死這隻蟑螂。於是雅典娜也土下座了,並表示自願放棄神格贖罪。最後阿波羅把他們都貶下凡間、抹去聖鬥士的記憶。
故事還沒有結束,車田正美加了一個很王家衛的尾巴:在各人都過上平凡無奇生活之後,雅典娜——這時變回了富家女沙織,前往聖域廢墟旅遊,和背著背囊而不是聖衣的窮游者星矢插肩而過,她似乎想起了什麼,淚下如雨,遮陽帽也適時地隨風飄走,這部九十年代熱血少年漫畫有了一個六十年代純情少女漫畫的結局。並且在設定上完美複製了王家衛《花樣年華》被剪掉的結尾彩蛋:梁朝偉在吳哥窟偶遇張曼玉。
這條浪漫感傷尾巴,更反襯了結尾的土下座之不堪、之庸俗、之無能。不堪、庸俗、無能,這不可能沾染聖鬥士星矢精神半分。土下座道歉應該出現在日本成人漫畫中最保守的那種職場漫畫裡,他們不時教育讀者識時務為俊傑,該跪則跪,前輩、師傅的話是苦口良藥,必須忍辱吞下,都是為你好!
可以說日本精神中某種狂放、叛逆和脫軌,正是源於對這樣的「正道」壓抑的反彈。一路挑戰各種建制、階級和血統的聖鬥士星矢,雖然早就淪為逐級打怪式的套路化作品,但角色的原始設定堅固,熱血的一再沸騰也能維持讓我們自欺欺人,所以我們在諸多夢想破滅後,還保持著一個聖鬥士的寄託:就是絕不下跪。
我們真的是在自欺欺人嗎?經歷過這些年的強力輾壓,我想這個問題非常怵目驚心。這裡只想大家捫心自問一句:你接受聖鬥士星矢這個土下座的結局嗎?你對這種權力絕不對等下的「悔罪」「息事寧人」可以「理解」嗎?未來是遺忘、還是堅信,取決於此刻一念。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