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反共、反俄、不反美」曾經之理所當然

自2023年三月反戰聲明發表以來，我們受到不少批評，其中許多意不在討論對話，不知從何回應起。羅世宏教授針對拙文〈青鳥行動—顏色革命練習曲〉發表之〈反戰無需為俄辯護，也不必污名化「台派」──與盧倩儀商榷〉是很少數有意理性對話的批評。羅文提出了值得深思對話的觀點，特別是「…應該尊重其他人的立場（例如：反共、反俄、不反美）」。為免又陷入羅教授所指，「擺出以為自己掌握最多真相、『天下皆醉我獨醒』的傲慢精英主義」缺點，本文試圖以過去的自己為對話對象，探究「反共、反俄、不反美」曾經之理所當然從何而來，今日為何一去不復返。

知道要「反共、反俄、不反美」是5歲？8歲？還是10歲？這當然不可考。可以確定的是，在還不知道「共」是什麼、「俄」是什麼、「美」是什麼時，已經懂得要反共、反俄、不反美了。電視、報紙、小說、電影、課本、老師、大人的談話灌輸了這些「常識」。然而是誰灌輸了他們這些不必被質疑、無須受檢驗的「常識」的？那些人在2024的此時，還值得信任嗎？

先談「不反美」。根據醫學期刊《刺胳針》的保守估計，加薩種族滅絕在進行到第9個月的時候，直接及間接死亡人數累計至少18萬6千。造成直接死亡的殺人武器絕大多數來自美國。這些炸彈造成的慘絕人寰悲劇及血腥畫面至今仍日復一日透過網路，在社群平台阻流量、刪帳號的言論箝制縫隙中傳達到願意尋找真相的人們眼前—拎著裝滿孩子屍塊的塑膠袋的父親、抱著無頭嬰孩悲慟哭號的爸爸、在汽車內中彈死去的家人屍體旁獨自絕望求救(但十幾小時後仍遭殺害)的六歲小女孩電話錄音、接連發現的亂葬崗中無數難以辨認的屍體。

主流媒體普遍以避重就輕的方式報導以色列與美國的暴行，反而編造散播美化以色列、醜化巴勒斯坦的謊言，例如美國政客及媒體至今仍在毫無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大肆散佈哈瑪斯大規模性侵人質、斬首嬰兒的假新聞，卻對於以色列罪證確鑿的大規模、系統性酷刑、性侵、虐囚充耳不聞。遭國際刑事法院首席檢查官認定違反人類罪及戰爭罪的納坦雅胡7月24日應邀至美國國會演講，通篇謊言換來了國會議員58次的起立鼓掌。

八月初，以色列自己的人權團體B‘Tselem公布《歡迎來到地獄》報告，詳細描述以色列長期以來系統性對巴勒斯坦囚犯施行性暴力等酷刑的經過，美國媒體亦報導了以色列士兵輪姦巴勒斯坦囚犯至肛門直腸受創、肋骨斷裂的新聞，而以色列國會則對於性暴力對象是巴勒斯坦人時應否除罪進行辯論。三天後，拜登欣然批准35億對以色列軍援。數小時後，以色列在加薩學校丟下美國波音公司製造、「具有燃燒、融化和摧毀屍體的巨大能力」的250磅炸彈。由於屍體炸得太碎，只能以70公斤為單位裝成一袋當作是一個人，交給家屬。四天後，美國再批准200億對以色列軍售，包括50架F-15戰鬥機、坦克彈藥、迫擊砲彈、戰術車輛和先進空對空飛彈。

從懵懂孩提時代便獲得豐沛滋養的「不反美」基本常識早已隨著加薩的孩子、父親、孕婦、醫護、救援人員、記者、詩人…，被美國炸彈炸得支離破碎，如何可能繼續信守「不反美」教條？

美國並非一夜之間突然成為種族滅絕共犯，它一路走來始終如一。911後美國在阿富汗、伊拉克、巴基斯坦、敘利亞和葉門的戰爭造成的死亡人數，與越戰時期在越南、寮國、柬埔寨造成的死亡人數不相上下，二者皆在450萬人左右。根據David Michael Smith的計算，美帝累計要為全球3億生命的隕落負責。

3億生命的隕落是美國資本主義、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結果，為什麼我們卻從小就被教導要「捍衛資本主義」、狂熱「反共」？擁戴資本主義的結果是地球現在的奄奄一息、生態崩解。即便連命都快沒了，我們仍舊慣性地把力氣花在「反共」，繼續力挺殺害著我們的資本主義。

若我們的腦裡塞滿的不是「反共、反俄、不反美」這些信條，我們會俱備著帝國不希望我們俱備的常識：資本主義與法西斯本是一家親、希特勒主要靈感來源是美國對待美洲原住民的野蠻殘暴、福特及通用汽車等耳熟能詳的美國大企業獲頒納粹勳章、納粹第一座集中營是為監禁反抗資本壓迫的共產黨人所建造…。

青鳥行動時，億萬富翁曹興誠在台上聲嘶力竭高喊「今日不抗爭，明日變畜牲」，台下長年遭資本主義盡情剝削踐踏的年輕人興奮拍手叫好。階級被完美隱沒，所有討論只剩下用「民主vs.獨裁」包裝的藍綠、統獨。這正是跨國資本主義與跨國法西斯主義一家親的慣用伎倆：煽動種族或族群認同激發「國魂」、分化社會、誘導年輕人對傷害自己最深的資本主義繼續忠心耿耿，藉此屏蔽財富權力及暴力的更進一步向上集中壟斷，包括挪用民生社福氣候領域資源，將其灌注到國防軍武。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 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是美帝顛覆、管束、犒賞各國國內不同行為者的重要機構。因累積案例眾多，這原本也應該是常識。然美帝操控下，媒體不方便報、學校不方便教、主流學者鮮少討論、政治人物避而不談，因此它並未成為常識。

既然帝國的操控在本質上必然是隱蔽黑箱，那只好如同物理學、經濟學、氣象學般，透過觀察一再重複出現的模式來歸納預測行為。拙文〈青鳥行動—顏色革命練習曲〉舉了烏克蘭與喬治亞的例子，繼續在其他人的研究之上強化NED海外運作模式之證據。不料文章完成不到兩個月，又發生了NED介入委內瑞拉總統選舉與孟加拉政權更迭的最新案例，並有蘇哲安教授為文解析沈伯洋與NED的關係。

「反俄」信條帶來的危險在於麻痺台灣自我保護的本能，慣性地為美辯護而致無法看見美帝精心安排、努力誘導、刻意創造的戰爭條件。反戰聲明一開頭便譴責俄羅斯，但也拒絕對戰爭的因果脈絡視而不見。聲明公布以來，我們不斷撰寫並翻譯文章透過反戰粉絲頁與大家分享，也將這些文章集結成電子書，希望能提供「反俄」八股以外的視角。羅文引BBC為值得信賴的媒體，然而一旦我們暫時拋開那5歲、8歲、10歲就得到的「常識」並瀏覽一下獨立媒體，便會發現BBC與CNN、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一樣，同屬帝國的媒體。是它們在戮力「製造共識」，要我們反共反俄、要我們千萬別反資反帝反美。

若果如羅文所推崇，任由帝國的媒體來擔任事實查核工作，結果必然是言論緊縮甚至白色恐怖。僅在過去短短兩週的時間內，獨立媒體就受到了連串打壓，包括英國獨立媒體人Richard Medhurst遭冠上「協助恐怖分子」罪名於8月15日被英國警方逮捕並粗暴拘留24小時、美國獨立媒體人Scott Ritter在8月7日遭FBI突襲搜索帶走個人物品及重要資料、臉書母公司Meta於8月16日永久禁止獨立媒體The Cradle出現在其社群平台。這僅是兩週之內「民主自由」的帝國言論箝制業績而已，試想這冰山一角背後的言論操控規模。

遭墨索里尼丟進黑牢的共產黨人安東尼奧．葛蘭西點出，霸權的形成正是透過層層毋庸置議、不必被討論的「常識」。百年後的今天，世界重新回到一個明暗交錯、動盪混沌的狀態；而這也正是檢視過往種種理所當然的重要時刻。

※作者為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2023台灣反戰聲明共同發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