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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球迷會這麼恨打假球的球員

謝達文 2024年09月28日 07:00:00
假球之所以惡劣,在於它真的差點要要完完全全毀掉台灣職業棒球。(資料照片/台中市政提供)

假球之所以惡劣,在於它真的差點要要完完全全毀掉台灣職業棒球。(資料照片/台中市政提供)

不是棒球迷的朋友,可能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如此痛恨假球案,為什麼當這幾天遇到當年涉案的球員不知悔改,還出來瞎扯他和隊友的往日好時光,甚至開導我們「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我們會有這麼、這麼強的恨意。

 

我想,這要從這件事情開始說起:在本質上,棒球是一個關於失敗的運動。比如說,能維持三成打擊率的打者已經是好打者。這意味著,在扣掉保送、犧牲打等其他狀況之後,這位職業打者十次機會裡也只會成功三次。所以,當打者走上場,當全場球迷為他大聲喊「安打安打全壘打」的時候,其實或多或少都知道,失敗的機率比成功還多了一倍以上。

 

棒球也是一個關於平凡細節的運動,但在此同時,即使先前所有細節顧得再好,都未必能保證比賽的結果,因此充滿一次又一次「奮力過但無聲」。一個投手先前幾十顆球投得再好,下一顆球只要差了這麼幾公分,就可能讓一切的努力白費。同理,一個野手只要在前半秒的立即判斷錯誤,就可能會釀成大錯。但反過來說,也因為成敗經常繫之於各種因素的接連陸續到位,所以在整場比賽當中,雙方投手加起來可能投了超過兩百多顆球,絕大多數的球卻都不會直接影響大局,真正決定比賽勝負的就是那零星的幾顆球而已。

 

在這樣的條件下,棒球這項運動唯一的意義在於,場上所有球員都要把當下的那每一顆球當成全世界、全宇宙最最最重要的事,要用他們十幾二十年來的一生所學全力做好,來與之拚搏──即使多數時候會失敗,又即使這一顆球事後看來,可能跟其他一百多顆一樣都無關緊要。

 

單就觀賞的價值來說,棒球的節奏不快,又迴避肢體衝撞,多數時候看似「什麼都沒發生」。更何況,棒球比賽中湧現的希望多數時候都會落空。但觀眾知道,每一次每一次,球員都用盡努力要讓那一個當下的希望成為現實。

 

而這就是假球的問題:假球使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日前退役的周思齊說:「在那個環境、那個年代,像我們這種出身在那個球隊的球員是沒辦法讓人家信服的」。(資料照片/攝影:張哲偉)

 

比如整段感情都只是一個謊

 

不要把他想成公司同事偷懶當薪水小偷。也不要把他想成員工浮報加班時數。要把他想成情人明明結婚了卻始終瞞著你。要把他想成這個人滿嘴說的未來都是虛假的,是三年來這段關係其實只是一個謊。

 

這在刑法上叫做詐欺,但在道義上,叫做這讓一切、一切都沒有了意義。這不是作弊,這是掏空一切的根基。

 

如果你沒有把這顆球當成此刻全世界最重要的事,那麼,我閉著眼睛隨便轉到任何電視任何一台,就算是我完全看不懂的其他項運動,或者是我聽不懂的其他外語新聞,又或者是陌生的阿伯用力地、五音不全地唱歌,都會比看你有意義。

 

打假球的意思,是讓球迷們事後發現:那個你曾經要我們想像的未來,其實從來都不曾是真的,你早就另有圖謀。

 

就連拿到大獎,人們也不知道是否該為你鼓掌

 

所以假球這麼惡劣。何況,一次,兩次,三次,這些搞假球、打假球的人,真的已經幾乎要完完全全毀掉台灣職業棒球。那不是一個晚上傳出什麼噩耗而已。那是一場球賽又一場球賽現場工作人員都比觀眾人數還多的問題。那是球團老闆虧損之下乾脆擺爛,遇缺不補,反正就繼續操現有球員的問題。那是每天每天都被提醒著現況如何荒涼甚至崩敗的問題。

 

那也意味著──就像上週退役的偉大球員周思齊說的一樣──就因為他當年所處的整支球隊系統性打假球,所以「在那個環境、那個年代,像我們這種出身在那個球隊的球員是沒辦法讓人家信服的」,需要靠人擔保他的人品才有球隊願意要他。

 

即使他那年其實拿了聯盟的大獎,但現場沒有人要為他鼓掌,因為誰知道他會不會明天也被揭露打的是假球?而事實上,當年很多他的隊友,明明也兢兢業業,就沒有這樣重返球壇的機會了。

 

在此同時,那些當時13、15、17歲的小朋友,整個求學生涯的重心都在打球,誰能告訴他們,如果台灣沒有職業棒球可以打了,他們要去哪裡?

 

就你一個沒有責任心的人,變節之後又看不起我們的忠誠

 

責任心是什麼意思?或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衷,我不知道。周思齊自己說過,黑道當年是一手拿著鈔票,一手拿著槍,要脅他必須打假球。在那個情境下,我也沒有信心我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但我知道的是,其他人知道自己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毀掉一切,事發之後,他們有些去教小朋友打球,有些去開小吃店,有些去做了保全或粗工。就你一個人,就你一個人敢上綜藝節目大談當年勇,甚至調侃認真打拚的隊友。

 

彷彿一切都無所謂。當時,你已經使得當初隊友、球迷給你的一切沒有意義,第二次,你又再把這一切當成談資、當成笑話來說。叛徒在變節之後,又看不起我們為何要這麼忠誠,彷彿教訓我們「認真你就輸了」,「過去的事怎麼還不讓他過去」,荒謬之上再疊加另一層荒謬。

 

如果一切都無所謂──或者,借用林夕談感情的歌詞,如果對於這一個又一個的打席沒有要求,如果去不同的球場都只當作旅遊──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我們轉去宗教台是不是都比較有趣?去KTV用吼的亂唱歌是不是都比較真誠?那話說回來,如果一切如此無謂,你當年到底憑什麼拿天價簽約金?

 

前職棒選手陳致遠日前發文緬懷兄弟象的美好,卻遭球迷怒轟:你沒資格也不夠格再碰棒球。(圖片取自陳致遠臉書)

 

錯過,是假球案帶給我的遺產

 

我說說我自己的故事:最近很多資深棒球迷談了當年他們有多傷心,但其實,我並沒有經歷到這一段。

 

我是在2006年、王建民在美國職棒大聯盟大放異彩時開始學看棒球。我不只是記得當年洋基隊的打線而已,我記得二號捕手是誰,記得牛棚可以用的投手又有誰。接著我看了陳偉殷,不時凌晨一點爬起來看東岸下午場的比賽。

 

但我從來沒想過要看台灣棒球,因為我從小就聽說台灣棒球不好看,反正都是亂打的,都是假的,何必浪費時間──當時那種說法太流行了,而其實一直到現在,只要社群網站上出現球員沒表現好的影片,都還是會有人揶揄這不就是假的,不就是有收錢。

 

所以除了國際賽,我沒有看過台灣棒球,直到疫情過後,因為身邊好朋友在看,我才也在晚上工作時順便打開電視看轉播,才發現台灣棒球是真的也很好看。雖然賽場上不時有些情況讓人忍不住恨鐵不成鋼,但球員們真的已經很棒、很有水準了,是值得我們以他們為榮。

 

而身為看美國職棒長大的「本質迷」,我以前也沒想過要進場,因為反正透過電視才能看清楚球怎麼進壘,關鍵的球可以看即時重播,而且在家裡看球還有冷氣可以吹。是後來,我跟著朋友進場才體驗到現場的魅力,又因為遇到台灣職棒的啦啦隊也已經非常厲害,讓我這個容易分心、容易出戲的人也能被各有特色的專業女性表演者帶動,被帶著投入在比賽的每一個打席、每一顆球當中,才養成了進場的習慣,甚至開始買起周邊。

 

但這是後話。我要說的是,我躲過了那種最絕望、最撕心裂肺的背叛,但這也意味著,我錯過了陳金鋒,錯過了彭政閔,錯過了這個月退役的傳奇球星周思齊和潘威倫。這意味著,大師兄林智勝破紀錄的三百多支全壘打當中,我其實只看到了後面的可能不到三十支。這意味著,我上次是在國際賽時聽說「超級喜歡郭嚴文」,以及胡金龍陳鏞基組成的金鏞連線,而現在,他們在球壇都已經是大學長的等級。

 

錯過。這比不上資深球迷們感受到的背叛,更不用說球員們和小朋友們生涯可能毀滅的恐慌與絕望。但在我身上,這就是一次又一次假球案帶來的遺產。我永遠的錯過了。

 

我們要共同捍衛的,是社會「做錯事需要負責」的基本道德共識

 

當然,此時此刻,身為台灣的棒球迷我很光榮。不是因為我們贏了多少國際賽,不是因為誰打了哪支超前安打,或投了幾局的三上三下──這些當然很重要,是我們的目標,但說實在的,每一支球隊都會贏球也都會輸球。

 

我光榮、我感動、我引以為傲的是,在最黑暗的時刻,這麼多人──球員、教練、母公司、工作人員、應援的表演團隊,當然還有球迷──能夠堅此百忍,能夠在短短的十幾年內重建台灣棒球,把每場的觀眾人數從幾百人、一兩千人,推回到七千、八千甚至上萬人。

 

一切當然都有很多需要改進的空間,但十五年前誰想得到我們會有辦法討論這些問題?說白了,誰敢保證我們那時還有職業棒球可以看?很多新的面向會被持平地檢討,也常會被不公平地檢視,其實我自己也都常念說「那個球團怎麼又這樣搞」,但這些新挑戰該怎麼面對本來就需要摸索,這是好事。而在這個時候,棒球球壇內部的事情,棒球迷和棒球專業工作者會自己想辦法解決,不需要也不應該麻煩圈外人。

 

但真正需要大家幫忙的是,我們需要一個負責任的社會文化,所以,當差點毀掉一切的人不但不悔過,還在那裏招搖過市的時候,我們要讓他明白,就算是不看棒球的人、就算是不曾直接承受當時絕望的人,也都知道羞恥是重要的,更知道一個人造成傷害之後如果還想藉以牟利,想要再賺一筆,是最低劣的行為,是違背了我們這個社會「做錯事需要負責」的基本道德共識。

 

他說,他有講這些話的言論自由。對,他有,而我們也有回應他的言論自由,有提醒身邊的人為何他如此可恨的言論自由,有叫他哪裡涼快哪裡去的言論自由──反正之後地獄的火很會熱,你還是先找個地方涼快一下吧。

 

※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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