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幽靈，「人民」的幽靈，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地上，已經遊蕩了75年。這個幽靈無處不在，人民共和國，人民政府，人民代表大會，人民解放軍，人民警察，人民法院，人民日報，人民出版，人民郵政，人民鐵路，人民銀行，人民幣……

這個幽靈又無處可見：中國十四億人口，熙熙攘攘，烏烏泱泱，哪個人能說自己是「人民」呢？沒有一個人是「人民」，只有不是人的那個「人民」——有魂無身，是謂幽靈。

從天命到「人民」的合法性與變戲法

其實，也不能說沒有一個人是人民，應該說只有一個人是人民——這個人不是鬼魂，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他從來也沒有自稱是「人民」，他只說他代表人民。這個人，曾經是毛澤東，然後是鄧小平，現在是習近平。這個人有兩條生命：一條是生物體的，某年出生，某種長相，某年也會死亡；還有一條是社會組織體的，他是中國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他能夠自稱代表人民，就是因為他有後一條生命。

這個人，有血有肉；這個黨，有槍有權。靠槍桿子打天下，以專制權力坐天下，中國古來如此，你毛、鄧、習和你的中國共產黨這麼玩去就是了，為什麼偏要祭出「人民」的幽靈來裝神弄鬼呢？明明搞專制，為什麼要打「人民」的旗號？

簡單說來，這關係到政治的一個根本問題，就是所謂合法性問題。「合法性」的概念是從西文而來（legitimacy），在中文裡如果望文生義去理解則容易發生偏差。其實，中文原本有個傳統詞語，說的就是這件事情，只是局限到了一種特定來源的「合法性」——這個詞叫作「天命」。這件事情的本質，就是某人憑什麼坐天下，現代語言來說就是某人某黨憑什麼獲得統治國家的權力。

有人會說：事實上不就是憑槍桿子嗎？毛澤東也是這一派的信徒，因此說出了「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金句。但是，這個論調有個最大的麻煩：既然你憑槍桿子，那麼別人也可以憑槍桿子，這樣你的統治就難以穩固下來。你我都憑槍桿子，為什麼我就贏了呢？贏的人不說是因為自己會打仗或有運氣，而說自己是「天命」所在，皇帝因此稱為天子，就是上天的兒子。你一堆老百姓，不是天的兒子，拿了槍桿子又有什麼用？於是乎，槍桿子打下來的天下，加入此說，就成了冠冕堂皇的上天所賜，得勝的土匪頭子搖身一變，原來他是上天的寵兒。

共產黨是現代現象，不信什麼上天那一套，於是它的相關戲法就引入「人民」來扮演傳統的上天的角色。鄧小平1981年年初曾經對外國人說：「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鄧小平年譜，1975-1997》，頁714）。這句話所包含的真正意思似乎一向為人所忽略，這裡我們可以指出來了：鄧小平這是在向全世界宣稱他現在是中國的天子。不打出「人民」的旗號，土匪還不就只能永遠是土匪了？

沒有人也沒有民的人民共和國

上天是虛的，孔夫子曰「天何言哉」——上天不會說話，那麼「天命」也就由著掌權者解讀就是了。「人民」好像就麻煩了一些：有人有民，成千上萬，個個吃五穀雜糧，有七情六欲，亂說亂動在所難免，你號稱「人民的兒子」來執掌天下，你怎麼知道人民認不認你這個兒子？或者說：為什麼「人民」這張招牌可以成為專制的護身符呢？

這裡的答案，如前文所示，在於「人民的幽靈化」。「人民」、「人民」，它既不是人，也不是民；如前所述，十四億人，沒有一個人是人民。這樣一來，人民成了幽靈，也就和上天一樣虛空了。

不承認並壓制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的權利，空談並吹噓作為集體意象的所謂「人民」的權力，這就是「人民共和國」的立國底蘊。前者是其實行專制的實質，後者是其壟斷權力的根據。實行專制，誰敢去鄧小平面前讓他叫你一聲「爹」？壟斷權力，他說他是你兒子，你都不敢否認！說到底，你我自以為是人民，才這麼想的吧？可是，在人民共和國裡，你我並不是人民，你是你，我是我，「人民」是「人民」。

這個戲法就這樣又進了一步，要點在於：抽象肯定，具體否定；肯定集體，否定集體中的每一員。猶如口說保護森林，下手卻砍殺每棵樹木；標榜的就是代表「全體人民「的利益，但你到哪裡去找到」全體人民「？又有什麼辦法去問一問」全體人民」的意願呢？

其實是有的，那就是現在一般稱之為「民主」的制度安排，由此民眾具有一系列權利與自由，並可以用投票和其它方式來表達乃至實現自己的意願。請注意，這裡的民眾是一個一個的個體，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通過這樣的每個人所表達的意願，按通常是「少數服從多數」的方法，這樣來確定人民的意願。

中華人民共和國也講「民主」，但那也是抽象的、虛空的、不見個體、不見舉措的民主。習近平政權甚至還提出了所謂「全過程民主」呢，但是，這個過程上，一個一個環節的民主在哪裡呢？脫離開一個一個的環節來談「全過程」，民主也就被幽靈化了！

懂得了這種戲法，再來學習中共的論說，也許其中的很多意思就變得明明白白了吧？你聽，習近平說：「人民是我們黨執政的最大底氣」——這就是說，只要有這個幽靈做招牌，中共就可以任意代言人民，就可以作為天選之黨永遠壟斷權力。反過來，如果「人民」不再是幽靈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5 周年之際，我謹祝願中國人儘早把自己還原為一個一個的個人，成為各有個性也共有關懷的十四億公民！

※作者為美國之音特約評論員，任史丹福大學中國經濟與制度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並兼任美國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中國分析中心高級研究員，試圖以學術研究透視政治現實。本文轉載自〈美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