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斬首納斯拉勒,以色列軍方動用了83顆「鑽地彈」,如此巨大規模的攻擊,也讓世人見到為消滅敵人,以色列不計成本的意志。(美聯社)
短短九天之內,整個真主黨(حزب الله)高層就近乎被以色列殲滅,其總書記賽義德‧哈珊‧納斯拉勒(حسن نصرالله,以下簡稱「納斯拉勒」)更於2024年9月27日被「精準擊殺」,而且真主黨的二代目以及多位重量級高官仍被不依不饒地繼續追殺,在擊殺納斯拉勒得手後24小時內,納斯拉勒接班人、真主黨情報部門負責人哈桑‧哈利勒‧亞辛(Hassan Khalil Yassin,以下簡稱「亞辛」)也接著被以色列成功擊殺,改寫了真主黨總書記最短任命時間的紀錄。
隨後,以色列又馬不停蹄地再成功擊殺擁有44年真主黨黨齡的關鍵人物,真主黨南部作戰(負責針對以色列發動恐怖攻擊)前指揮官、真主黨預防安全部隊指揮官兼執行委員會成員納比勒‧卡奧克(نبيل قاووق,以下簡稱「卡奧克」),一時間全世界都被以色列空前強大的情報能力震撼。
在殘存的真主黨高層正心驚膽戰之際,誰都沒料到以色列行動的矛頭突然轉向敘利亞(الجمهوريّة العربيّة السّوريّة),敘利亞陸軍第四裝甲師司令、敘利亞總統胞弟馬希爾‧哈菲茲‧阿塞德(ماهر حافظ الأسد,以下簡稱「馬希爾」)於大馬士革(دِمَشق,敘利亞首都)的別墅遭成功空襲,根據各國媒體報導,馬希爾當時正與伊朗官員會面;至筆者撰寫本文的此時,對於馬希爾的下落依然僅有媒體報導寥寥數字的間接說法,即「敘利亞政府與馬希爾失去聯繫」,就空襲發生後至今仍未恢復聯繫的時間來推論,恐怕兇多吉少。
由馬希爾掌握的第四裝甲師,是負責衛戍敘利亞總統府及拱衛首都大馬士革的部隊,其同時兼任秘密警察部隊領導人,正因前述相關職務,馬希爾長期被控涉及大規模秘密囚禁與酷刑、鎮壓反對派、販毒洗錢、法外處決平民等大量的惡行與醜聞,甚至在敘利亞內戰期間,馬希爾還被指控必須為對反政府軍使用化學毒氣一事負責。
行徑殘暴的馬希爾幾乎被整個阿拉伯世界視為公敵,阿拉伯國家聯盟(جامعة الدول العربية)曾將他列入19人的制裁名單,同為穆斯林國家的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也曾公開痛批其「野蠻」,更罕見的親自對敘利亞總統巴夏爾‧阿塞德(بشار الأسد)施壓、要求解除馬希爾的軍事指揮職務甚至將之流放。也因此,當以色列可能成功擊殺馬希爾,許多敘利亞民眾乃至整個阿拉伯世界,都對此私下慶讚稱快。
短短數日內對周圍宿敵大開殺戒、接連斬首成功,讓此時全球輿論都在熱議,「以色列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眾所周知,早在18年前的「2006年黎巴嫩戰爭」中,以色列就曾三度試圖鎖定「斬首」納斯拉勒的相關行動,但都以失敗告終,何以這次能夠連同納斯拉勒在內,獲得巨量而精準的對手高層情報,從而讓每次行動都能「一擊必殺」?結合《金融時報》的獨家報導與多家國際媒體的相關調查,目前相對完整的輪廓已逐漸清晰起來…
在以色列過去三次斬首納斯拉勒的失敗嘗試裡,初次敗於情報準確度不足,彼時以軍空襲時納斯拉勒已提前逃離;而第二、三次情報都準確,但受限於武器技術,以軍所投擲的炸彈未能穿透納斯拉勒窩點地下掩體的混凝土加固層。其後,以色列便展開了長達近五分之一個世紀的佈局,而在以色列這盤棋中,最關鍵的單位並非名滿天下的「以色列情報及特殊使命局」(הַמוֹסָד לְמוֹדִיעִין וְלְתַּפְקִידִים מְיוּחָדִים,即「摩薩德」),而是以色列國防軍的訊號情報部隊──「8200部隊」(The Israeli Unit 8200)。
「8200部隊」扮演如同美國國家安全局(NSA)、英國政府通訊總部(GCHQ)的角色,配合以色列在這盤大棋局三大方向的佈局:
其一,持續加強「網絡作戰」能力,透過長期攔截真主黨成員各種聯絡通訊的訊號,整合匯入大數據分析,從中將「有價值的情報」篩選出來,並如同拼圖一般將真主黨於以色列北部戰區飛速成長的武裝部隊組織網絡繪制非常清晰的出來。
其二,以色列佈署更多的無人機和先進衛星於黎巴嫩上空,落實無間斷監控,從而捕捉出真主黨據點所在,透過對於建築物微小變化的詳實記錄,偵辨真主黨成員活動與武器庫狀態等詳細資訊;正是因為如此長時間的跟蹤與偵查,以色列才能精準掌握藏有真主黨飛彈、火箭等重火力單位的民居。
其三,亦是最為關鍵的一點,抓住滲透的絕佳機會。2012年,敘利亞內戰爆發,真主黨決定派兵前往敘利亞、協助巴夏爾‧阿塞德政權鎮壓反政府起義,彼時納斯拉勒認為此乃秀出真主黨肌肉的絕佳舞台,想藉此證明自身的強大實力,卻萬萬沒想到此舉招致意想不到的後果──以色列找到了大規模滲透真主黨內部的突破口,真主黨大規模招募新人以應對戰事,嚴重削弱其過去嚴密的內部控制機制,為以色列特工大開滲透的方便之門,從而讓以色列獲取大量高價值情報和數據。
好比真主黨用以告慰、紀念烈士的戰鬥人員海報上,刊載了士兵的家鄉、死亡地點及其於社群網路上曾發出的相關資訊,透過對以上這些訊息內容的分析,以色列藉由大數據挖掘,這些士兵的親族友人乃至於在葬禮上短暫露面的真主黨高層都一覽無遺,從而建構出真主黨高層間的網絡關係。為此,以色列特別成立「9900部隊」作為專責單位,負責編寫算法與程序,專門篩選海量的視覺圖像訊息,並發現其中最細微的變化,搭配先進的無人機、網路入侵以及間諜衛星,甚至整合駭客技術將手機變為竊聽設備。
從一切綜合情報手段,以色列為每一位被確認身份的真主黨高層,建立起詳細的日常活動資料庫,真主黨的行動由誰負責、哪些人獲得晉升或是私下貪汙公款、誰從不明原因的旅行中歸來…這些情報在以色列面前都一目了然。正是因為這些鍥而不捨的努力,讓以色列的情報能力獲得極大的提升,被監控對象乃至於其家屬的手機、閉路電視鏡頭、汽車里程數、電視遙控器…全都成為監控工作的輔具,大量資訊的取得讓以色列能成功鎖定目標的所在地理位置資訊以及即時動態,尤其是納斯拉勒本人。
為了對付長時間生活於宛若地下迷宮一般的隧道和掩體中的納斯拉勒,以色列甚至專門開發出一項完善的技術,得以間歇性地鎖定納斯拉勒的位置。早在2020年1月,以色列就曾鎖定過納斯拉勒,掌握了其將與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少蘇萊曼尼(قاسم سلیمانی)於黎巴嫩首都貝魯特(بيروت)會面的情報,當時以色列與美國分享此一情報,讓川普政府得以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بغداد)提前成功擊殺蘇萊曼尼,也因而讓納斯拉勒逃過了一劫。
而去年10月7日,哈馬斯(Ḥamās)發動大襲擊後數日內,納斯拉勒的藏身地點再次被以色列成功鎖定,當時以色列空軍的戰鬥機都已經升空待命,但該次「定點清除行動」之所以最終沒有動手,是因為配合拜登政府要求而取消,輿論普遍認為當時美國政府不願冒讓戰爭擴大的風險。
以色列在今次斬首納斯拉勒前,便曾低調而謹慎地進行前置測試,以軍與真主黨自2023年以哈戰爭爆發後便不斷跨境交火,此間以色列高效率擊殺了約數百名真主黨低級別人員,相關情報資訊皆為以色列掌握多時,而這一系列擊殺行動的範圍絕大多數都位於黎以邊界線以北數公里處、一片狹小的衝突區域內。但這其實就是刻意要形塑給納斯拉勒的「錯誤認知」,使其低估以色列的情報能力,產生「以色列只能觸及低階軍官」的錯覺,從而認定自己「相對安全」。
不僅如此,就連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בִּנְיָמִין (בִּיבִּי) נְתַנְיָהוּ)都配合行動,以自身充當「誘餌」。在納坦雅胡前往聯合國開會期間,以色列刻意釋放大量虛假資訊,形塑「總理外出開會期間,以軍相關軍事行動與攻擊皆會放緩」的認知,使納斯拉勒產生自己在這段時間絕對安全的誤判。
成功擊斃納斯拉勒後,以國知情人士便向國際媒體透漏,在納坦雅胡發表演講前就已知悉此項斬首行動,並且一直在等著情報機構的最終核實確認後再行簽署該擊殺命令。整起行動的情節事後來看,著實充滿戲劇性的色彩。
為貫徹斬首納斯拉勒的行動目標,以軍整合8200部隊所偵蒐到的所有情資,以及衛星、無人機所拍攝的可視證據,加上軍方504部隊所收到由線人處提供的情報,綜合各方資訊分析,不但無比具體的地掌握了納斯拉勒所在的位置,就連其所處的地下總部包含深度與確切所在的房間都被精準鎖定;也正因如此,以色列空軍得以精確計算造成殺傷力最大化的投彈高度和角度,確保摧毀目標。
行動完成後,摩薩德亦投入情報人員確認結果,9月28日(納斯拉勒被擊斃後次日),以色列軍方發言人索沙尼(Nadav Shoshani)便在媒體前證實,納斯拉勒過去的即時動態資訊都被以軍掌握。而根據路透社引述知情人發表的報導可知,納斯拉勒死於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該房間並未被完全炸塌,也顯納斯拉勒對自己藏身地點的安全性充滿信心),其遺體完好無損、並無任何明顯傷口,最可能的死因──其一是通風系統崩塌毀損導致窒息而死,其二則是巨大的爆炸衝擊波導致的爆震傷(臟器與血管被震裂造成內部大出血與功能毀損)。
為斬首納斯拉勒,以色列軍方動用了83顆「鑽地彈」(Massive Ordnance Penetrator,MOP),每一顆都超過940公斤重,能穿透地面下3至5公尺厚的混凝土牆後再爆炸(先鑽後爆),因此才得以幾乎將真主黨總部下的整個地宮炸塌。從現場報導的影像可見,被炸出來的坑非常的深,且由於在約地下20公尺處爆炸,所引發的強震根據官方媒體報導測得震級約3.9級,猛烈程度可以想見。
以色列這次轟炸的目標,是包含地宮在內的真主黨總部6棟大樓,目前所有大樓都被摧毀,甚至幾乎都炸成了碎片,而如此巨大規模的攻擊,也讓世人見到為消滅敵人,以色列不計成本的意志。
而隨著真主黨接連失去納斯拉勒、亞辛兩任總書記,目前納斯拉勒的表弟、現任真主黨執行委員會主席、被認為是二當家(亦有人稱其為納斯拉勒的「影子」)薩菲丁(Hashem Safieddine),已經被真主黨協商機構「舒拉委員會」(Shura Council)選舉成為新任首領──而其「當選」,顯然與其特殊身份有關──薩菲丁不僅是納斯拉勒的表弟,同時也是蘇萊曼尼的「親家」(納斯拉勒之子娶蘇萊曼尼之女為妻),換言之,他的家族關係使其擁有「雙重烈士家屬」的身分。
不僅如此,薩菲丁勝選新首領一職顯然也具有「伊朗因素」,其個人與伊朗的密切聯繫,同樣也扮演著真主黨與伊朗之間橋樑。當把薩菲丁個人身上的標籤攤開來看,不難想見對於以色列而言,會如何評價與定位他;在看到以色列對納斯拉勒如何「出手」後,也讓對薩菲丁個人的命運走向會如何感到難料,他會如何「回應」以色列則很可能決定真主黨未來的存續。
※作者為國立中正大學戰略暨國際事務研究所碩士、《面對中國》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