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評論說,川普的行事風格,不在於他的無情,而在於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爲缺乏任何責任感。(美聯社)
前兩年就有人預料,美國這次大選將會是一場烏七八糟的競逐,因爲代表共和黨出征的是聲名狼藉的川普。但沒想到,實際情況之糟,遠超出人們預料之外。
耶魯法學院出身的副總統候選人范斯,過去曾指川普是應受譴責的「文化海洛因」、「美國希特勒」。可是一旦在川普兒子力薦他與川普搭檔競選後,在副總統辯論會上,爲了與川普同調,面對主持人關於上一届選舉結果是否被「竊走」的問題,竟然也避而不答。勝選超過一切?不免令人懷疑他以往展現的道德感正義感到哪裏去了。
最令人不解的是,最近在俄亥俄州春田市發生的關於海地移民吃寵物貓狗事件。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個無稽謠言,但在川普造勢群衆的衝擊下,卻閙出了炸彈威脅,使得移民社區的孩童在開學照相的歡樂時刻也籠罩在恐怖氣氛中,被父母緊急接回家。也迫使州長出動州警輔助市警來維安。
俄州州長和春田市長都是共和黨。Dewine州長在接受媒體Politico記者採訪時坦言,川普和范斯的評論只是傷害性的。「他們傷害了許多人,人們聼他們說要把每一個不是出生在那裏的人都踢出去。」
這樣的氛圍還把一個中國小女孩嚇哭。州長夫人在北邊一個郡的市集上,與一位婦人和她從中國領養的女兒談話時,母女都恐懼落淚。婦人擔心川普若再當選總統,就會把她女兒送回中國去。州長也不免感嘆,巧言説辭如同旋風一般刮過一個城市,造成太嚴酷的氣氛。
州長夫婦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他們通過教會的協助,安排讓一萬五千名海地難民來到俄州春田避難。眾所周知,海地是個 「失敗的國家」。但難民的湧入,無疑增加了州市政府的財政負擔,引起在地民衆的反感。 他們擔心生活品質會因此下降,對立情緒於焉滋生。當地一家生產汽車零件和農具工廠,因爲雇用了海地難民,老闆的大頭照還遭人印上「叛徒」 兩字。
實則,除非採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極端立場,眼前的反感情緒是經不起事實檢驗的。無疑,州、市政府的財政負擔主要是來自納稅人,且不説「價值理性」要求以移民立國的美利堅要對受到戰火或災難摧殘的他國民衆伸出援手,盡其國際人道義務,就是從「工具理性」的角度來説,就業的難民很快會成爲納稅人,幫助撐起社會養老福利的重擔。至於族群交流在文化層面上的豐富與滋潤意涵,當然更不在話下。
但問題在於,歐洲不少國家目前都掀起了反移民的聲浪,美國的情況並非例外。令人感到嘲諷的是,1876年法國政府為慶祝美國獨立一百周年送給美國的自由女神塑像,脚下還有斷裂的鎖鏈,象徵著美國讓外來移民來到一個沒有暴政和壓迫的新家園。然而,當今的法國自己卻籠罩在反移民的極端氣氛裏。
海地難民是副總統候選人范斯口中的「非法移民」嗎?當然不是。他們的到來是美國盡國際義務的結果。就如美國以前接納匈牙利、古巴和近日的烏克蘭難民一樣,他們的身份是合法的TPS(臨時受保護身份),但爲什麽耶魯法學院出身的范斯卻一再强調他們是「非法移民」?一再重復他們吃貓狗的謊言呢?范斯自己曾斥責川普是「美國希特勒」,現在他用的手法不正是當年希特勒宣傳官戈貝爾所説的,謊言說百遍就成真實嗎?
今年九月初,范斯接受CNN記者Dana Bash專訪,被問到為什麽他要捏造那些並非事實的故事時,他坦言:「如果我必須造出一些故事,讓美國媒體實際上注意到美國人民遭受的痛苦,那就是我要做的事。」 在社群媒體當道的時代,爲求勝選,不惜歪曲捏造,這是眼前可悲的現實。
如果川普還要造訪俄州春田,怎麽辦? 共和黨州長Dewine不願對此表態。春田市長回答,「那會造成市府的經費負擔,如果他決定不來,我尊重他的決定。」 州長夫人Fran Dewine倒是直言無諱的說:「你不要的是更多仇恨,你不要恐嚇民衆,你不要為既有的困難增加更多更棘手的困難。」
然而,增加仇恨,恐嚇民衆,不正是煽動家最擅長的手法嗎?
川普對富有的伊斯蘭國家另眼相看,對沙烏地阿拉伯的元首禮遇有加,對獨裁國家的强人,如習近平、普丁,金正日,不但曲意讚賞,對他們的帝王式統治,也很羡慕。對於絕對權力的嚮往,或許就是他計劃在勝選後擴大總統職權的靈感來源。他打算將來任命對他忠誠服從的司法部長,解雇那些不聽命的聯邦檢察官。立場本應超然獨立的聯準會主席也須聽命於他。川普還打算赦免2021年1月6日衝擊美國國會的暴民的控罪。這就是他公開表明必定會劍及履及的報復措施。不只是對他遭受的聯邦控罪、州政府控罪,甚至民事法庭的性侵控罪,他都要報復。這是否有違司法獨立,侵犯執法機關不受行政干預的傳統呢?這些問題只有留待美國的憲法學者去傷腦筋了。被川普炒魷魚的國安顧問約翰·博頓表示,川普的第二任將對美國的損害極大,他爲了報復,不會理會憲法的約束。
川普自己並不諱言,他若當選,在他的新任期内,可不會像他上一個任期那樣溫文爾雅。他和他的搭檔聲稱要驅逐一千一百萬無證照移民,設立移民拘留營,由軍隊駐守。雖然按照大法官的裁定,將婦女的生育權交由各州立法管轄,川普和范斯也表明,他們當選後還會要求共和黨執政的各州,監控婦女的懷孕狀況,對於違反墮胎禁令者繩之以法。對執行法令不力的州,則撤銷婦健方面的聯邦撥款。如此雷厲風行的願景,也難怪有些學者要擔憂川普若再次上臺執政,恐會造成美國民主的大倒退。
川普在2016年總統競選期間,曾對兩位來自阿聯酋的巴基斯坦移民夫婦公然嘲諷。那一對穆斯林夫婦是反對川普禁止穆斯林移民入境的主張。他們的孩子Humayun Khan幼年隨父母移民到美國,在維吉尼亞大學畢業後從軍,升至上尉,結果在伊拉克戰役中不幸殉職,獲頒紫星勛章。他的父母也獲得政府頒發金星獎章的榮耀。當他父親講述他們家庭的經歷時,他母親靜默地站在丈夫身旁。川普身爲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卻輕蔑地嘲笑她的靜默。這樣的言行,連時任俄州州長的共和黨人John Kasich 也看不過去,直斥川普是個不知羞恥的惡棍。陣亡上尉的母親事後在記者面前承認,她當時是悲傷的。「當我站在那裏,不發一語,所有的美國人都感受到我的痛苦。我不知道他(川普)怎能無動於衷。」
有人評論說,川普的行事風格,不在於他的無情,而在於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爲缺乏任何責任感。然而,當年川普勝選就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發佈行政命令,禁止穆斯林入境美國,引起全國機場的一場大混亂。用分化手段,挑起族裔與族群的對抗與仇恨,以圖火中取栗。這是川普及其團隊的行動特色。
美國政府是重視國安問題的。前一時期,有一位某個軍事機構的年輕小職員,爲了炫耀他能接觸到機密情報,把他經手的機密報告傳給朋友,結果被聯邦調查局迅速逮捕,判了重刑。然而,川普卸任後卻蓄意違法,將白宮機密文件裝箱運回佛羅里達的自家莊園,並且還在記者面前炫耀,譏嘲其中一份機密文件關於伊朗的情報内容。在受到起訴後, 川普的律師和他任内提拔的佛州法官Aileen Cannon也共謀將他的違法控案無限期推遲審理。兩相對比,美國民衆居然也能接受這個不合理的現實。
川普對於氣候變化問題,也和他對待新冠病毒一樣,基本態度是老子偏不信邪。他堅持氣候變化是「自然」的,而非「人爲 」的,這同大多數科學家對於氣候變化會醸災難的認知相左。川普和他的内閣成員也不相信碳排放是造成氣候變化的主要來源。所以他在上個任期一上臺,就著令美國政府退出針對氣候變化問題的《巴黎氣候協議》,那是全球近乎兩百個國家都參與的。在美國國内,否定氣候變化的人爲因素,自然就為主張大規模開採的石油公司所樂見。川普支持在聯邦土地,包括國家森林和公園地帶開採石油和天然氣,石油公司也就大幹快上。
繼而,内政部又核准在幾乎所有美國領海擴大岸外石油天然氣的開發,到2019年,已經開放整個海岸平原,極地(arctic)國家野生動物栖息地的鉆油作業。川普始終堅持所謂全球暖化是個騙人的把戲,所以爲了對著幹,他任命的環保署長也是一位同他氣味相投,反對環境保護的非專業人士。這位名叫Edward S. Pruitt的共和黨政客,一上臺就按工業界領袖的提議,刪除了許多環保規章。川普也成爲2018和2019年唯一不參加七國會議舉行的氣候討論的世界領袖。反對科學家對全球暖化的共識,確實神勇。可嘆的是,今日環顧全球,氣候變化帶來的後果不是已迫在眉睫了嗎?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川普上臺前曾誓言要掃蕩「深層政府」,清理首都華府的沼澤,但他任命的 環保署長Pruitt很快就被人發現,私人旅行坐頭等艙,報公賬,濫用包機軍機旅行,租住的華府公寓是遊說客支付大部分租金。署長現形,原來是華府沼澤裏的一條大尾鱸鰻。
在經濟領域,川普過去在任期内所採取的對企業和個人的無差別減稅措施,無疑很受歡迎。緊急因應新冠病毒引起的大流行病(新冠導致二千萬工作機會的喪失)而由國庫發出的支票,對於經濟重創的紓困,也有幫助。但這些舉措背後隱藏的國債高築與難以抑制的通膨問題,川普卻無能爲力。他曾許諾八年内清除國債,但在他的四年任期内,國債反而從19兆美元增至27兆,增加了三分之一以上,單是利息付款,每年就超過一兆美元。民主黨指責川普任内未能遏制失業潮,部分合理,拜登接手後推出的一劑猛藥──《美國拯救計劃》,也確實加速了勞工市場的復甦勁頭。非農就業的復甦,基本符合勞工局的統計數據。
包括著名經濟學家Joseph Stiglitz在内的經濟學者都相信,新冠引起供應方短缺,造成全球供應鏈的阻斷,尤其是車用芯片短缺對汽車部門造成很大影響,引起價格的大幅上揚,同時導致其他部門的連鎖效應,促使相對價格的大變化。這是引發通膨的原因。當然,在全球化的格局内,俄國入侵烏克蘭也是引起通膨的不可忽視因素。有人指出,如果川普繼續執政,情況也是會好轉的。這就難怪川普對新冠病毒在他任内的攪局憤憤不平。
一般民衆是從荷包出發。要上超市買菜,到加油站加油。對民生花費的反應是最直接的。川普任内的減稅和紓困支票是經濟上的美好記憶。拜登上臺後,民衆感知的是,通膨日益嚴重,居高不下,購買力下滑。至於政府把企業稅率從21%提高到28%,有些什麽好處,如何將資金分配給收入水平較低的群體,不對年收入低於四十萬美元的民衆加稅,如何設計一套針對中產階級的減稅計劃,使一億以上的民衆受益。這些繞彎子的方案,看在一般人眼裏,究竟是有感還是無感? 在競選期間,一切似乎都聚焦於領導者個人。對於諸如通膨的成因,貧富差距的擴大,無差別的減稅並非好政策等問題,如果民主黨競選團隊不能提出簡單明白的解釋,就很難説服選民。
從川普的上一任期至今,一直有一個所謂 「深層政府」的迷思。川普自詡是一個外在於 「深層政府」的局外人,他本身雖屬富裕階層,但他扮演的是一個從外部攻進首都華府的人民英雄,負有掃蕩 「深層政府」,清理沼澤的崇高使命。對美國中西部鐵鏽地帶的民眾來説,川普似乎有某種奇特的吸引力。這些人學歷不高,生活困頓,往往生活在貧窮線下。「不信邪」的川普卻挺身出來,要維護他們的利益,同 「深層政府」内那些代表既得利益的精英分子爭鬥。
這究竟是真象還是假象?擔任川普顧問的金主,那些華爾街「對冲基金」操盤手,他們難道不是既得利益的精英嗎?川普對企業和個人的無差別減稅政策,得益最多的不就是他們嗎?
如此看來,這個 「深層政府」的迷思就有欺騙性了。
只要是選舉年,兩黨都要拉攏中西部幾個州的選民。川普以往也是如此。不錯,爲的是選票,但當選後真正關心過他們的利益嗎?
上世紀九十年代,《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簽署後,取消或減少了美、加、墨三方的關稅壁壘,促成美國六萬五千多家企業的外遷。其中很大比例的製造業工人是在中西部。已故經濟學家Lester Thurow根據統計數據,描述了美國製造業長期下滑衰落的歷程。譬如他指出,1950年,製造業就業人數1300萬,其他領域3000萬。到2016年底,製造業就業人數1200萬,其他領域則爲1億3千3百萬。此消彼長的趨勢相當明顯。在全球化格局下的對華貿易,直接造成1999-2011年10%的就業損失,人數為200-240萬人,佔美國就業總人數的比重雖不到2%,但進口商品帶來的競爭影響,也是集中在這些地理區域。這就不難理解爲什麽美國中西部曾經興旺的一些城鎮,會淪爲令人感嘆的傷心地。不但工廠遷走了,一些靠工廠營生的周邊食肆商店,生意也都連帶蕭條。這是典型的全球化資金技術可迅速移動,勞動力卻難移動的特點。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過去二十多年,美國GDP不斷有增長,但中產階層的收入卻是停滯的。Joseph Stiglitz 在《全球化及其不滿》一書中,批評二十年前世銀和貨幣基金組織一刀切式的推行「華盛頓共識」,卻不理會開發中國家各自不同的實際經濟困境。因此而有「不滿」。如今,二十年後,「不滿」的源頭卻是出自全球化的樞紐的美國。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變化。
以往,人們談論全球化,總是從一個西方核心樞紐的、强勢的出發點,但有三位經濟學者(David H. Autor,David Dorn,Gordon H.Hanson) 十一年前分析了進口競爭對美國地方勞工市場的影響,就證實了一個造成美國流失三百萬勞動力的「中國症候群」。Lester Thurow認爲,協助沒落社區尋求新的就業來源;幫助工人掌握新技能,獲得新工作,十分重要。但實際上,輔導轉業又談何容易?《紐約時報》曾有一篇對政府輔導轉業方案的追蹤報導,發現這些方案的成功率只有14%,而且是在收入較低的非製造業部門。以往老一輩製造業工人享有的終身就業,退休有養老金的日子已不復存在。就業生態丕變,年輕一輩幹十年八年被解雇後只有去打零工,送披薩。開啓了單親家庭、酗酒、吸毒,沒有固定工作也看不到前景的代際輪迴。但川普除了口頭上表示要爲他們撐腰之外,並沒有任何實質的舉措,來幫助他們擺脫困境。
政客們必須謹慎小心的是,這些地區的人手中還握有選票。如果建制精英對他們出言不遜,如希拉蕊·克林頓當年隨意一句話,指他們為「一籮筐的可悲人物」,他們就會用手中的選票來教訓這些精英。這句不經心的話或許就是導致克林頓夫人當年落選的一個因素。
一個地區,一個城市,要翻轉,要轉型,都不是容易的事。中西部汽車城底特律過去二十多年來曾處於長期衰落的狀態,一直到最近才有了轉型復蘇的跡象。變革的過程是漫長的,其中也沒有什麽靈丹妙藥。就此而言,口口聲聲說要掃蕩「深層政府」,扶弱濟貧的 「人民英雄」 川普,其實也只是一個空心老倌,一個虛假的彌賽亞。
※作者為前香港《九十年代》專欄作家,著有《最後一個租界:香港變局紀事》、《誰怕吳國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