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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呂炳川與「雅美族原始藝術調查團」在蘭嶼

李志銘 2024年10月26日 07:00:00
1969年3月,呂炳川在蘭嶼採集民謠與訪談錄音。(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資料庫/作者提供)

1969年3月,呂炳川在蘭嶼採集民謠與訪談錄音。(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資料庫/作者提供)

「從印尼回到了蘭嶼,在五月天我繼續的在白天划著我建造的拼板船在海上釣鬼頭刀魚,浮沉在西南季風的浪濤裡,與一群傳統的老海人一同吟唱歌頌海神、黑翅飛魚神的古調,海面上千億波浪的濤聲彷彿也在傳遞著其封存千年的情緒給海人,我懸盪在波峰與波谷間,像是流竄在海神體內的精靈接受祂的試煉與養育的恩澤。在夜間我也出海捕飛魚,在黑色的天、黑色的大海,望著天宇繁星學習沉靜,看著海面浮沉銀光學習洋流的亙古鼻息,這是我最喜歡的,為海洋服務的職業。」

 

2014年,夏曼.藍波安〈航海摩鹿加海峽〉《大海浮夢》

 

位於台灣東南外海、四周為清澈湛藍的海洋所環繞的蘭嶼,過去一百多年來一直被人們視為太平洋上遺世的珍珠:自日本殖民時代即被列為人類學研究區域,禁止外人移殖或開發,島上居民亦是台灣原住民中唯一的「海洋民族」。

 

1897年10月25日這天,27歲的人類學者鳥居龍藏(1870〜1953)受東京帝國大學(今東京大學)派遣,攜帶著沉重的玻璃乾版底片照像器材,初次踏上這個舊稱「紅頭嶼」的蘭嶼,並稱呼島上居民為「YAMI」(雅美),當地族人則以「Ponso No Tao」自稱,意指「人」(Tao,音譯「達悟」)居住的島嶼。彼時鳥居龍藏在島上停留兩個月(於同年12月30日離開),傍晚則夜宿帳篷,且在語言不通、又沒有譯員的情況下,完成了前人未知的第一手人類學資料《紅頭嶼土俗調查報告》及《人類學寫真集:台灣紅頭嶼之部》,並親自手繪「紅頭嶼」與「台灣呂宋間諸島嶼」等地圖。

 

及至戰後1947年,因島上盛產白花原生蝴蝶蘭,加上該年參加日本花卉展獲得殊榮,因此改名「蘭嶼」。

 

此後長達數十年間,儘管前往蘭嶼的交通並不方便,卻仍不斷吸引著許多來自海內外各方領域的文化工作者-包括台灣前輩畫家顏水龍(1903〜1997)與洪瑞麟(1912〜1996)、瑞士籍天主教白冷會神父艾格里(Hans Egli,1929〜2013)、美國天主教耶穌會神父丁松青(Barry Martinson,1945〜 )、文學作家暨電影導演潘壘(1926〜2017)、日本攝影家三木淳(1919〜1992)、民族音樂學者呂炳川(1929〜1986)、許常惠(1929〜2001)和黑澤隆朝(1895〜1987)、民族誌影像人類學家胡台麗(1950〜2022),以及台灣攝影家王信(1942〜 )、關曉榮(1949〜 )與潘小俠(1954〜2023)等,紛紛嚮往來到了這處遺落在東台灣外海的原始淨土。

 

錄音史上首次有系統的登島採集:「雅美族原始藝術調查團」

 

呂炳川與「雅美族原始藝術調查團」成員平日借住在蘭嶼當地的學校裡,累了就隨時在簡陋的教室內打地舖、小睡片刻。(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資料庫/作者提供)

 

回顧蘭嶼過去一百多年的歷史,有別於最初以照片、影像、圖畫、文字等視覺媒介為主的史料形式,參照對比「聲音」(聽覺)方面的記錄,卻是直到戰後60年代晚期,才有了錄音史上首次有系統的登島採集。

 

雖然早在1943年二次大戰期間,日本民族音樂學者黑澤隆朝曾經帶領「台灣民族音樂調查團」來到台灣進行了全面性的原住民族音樂調查,但由於當年正逢戰爭時期無船可至蘭嶼,以致未能有機會親自到訪此地,及至1979年才在許常惠的邀請陪同下得以一償宿願。

 

時間回到1969年3月,那年40歲的呂炳川剛從東京大學比較文化專門課程畢業,自33歲(1962年)由高雄老家負笈日本經歷了七年苦讀(武藏野音樂大學四年加上東京大學三年)之後以碩士論文《台灣高砂族音樂的比較音樂學研究》取得文學碩士學位,當時他也還沒有機會到過蘭嶼進行實地調查。隨即,他便獲得「日本造型美術協會」提供經費,讓他得以再度回台灣進行漢民族傳統音樂以及原住民音樂的田野調查工作。

 

於是乎,得此計畫資助的呂炳川,透過他在留日期間與當地藝文界和美術界人士交遊往來所累積的人脈關係,很快籌組了一支名為「雅美族原始藝術調查團」的工作團隊,前往蘭嶼進行為期一個禮拜(3月22日〜29日)的調查研究。

 

根據呂炳川的田野筆記敘述,該「雅美族原始藝術調查團」成員包括日本資深藝術評論家暨「武藏野音樂大學」教授外山卯三郎(1903〜1980)、旅日台籍畫家林建樹(目白學園女子短期大學講師)、日籍攝影家志田豊(東京「科學映畫會社」社長)、武庫川女子大學音樂助手兼「世話役」(即「協調員」)多和尚子,再加上帶領調查工作的呂炳川本人共五位。

 

就在(1969年)3月22日〜29日這幾天,呂炳川頭戴斗笠、背著一台「盤式錄音機」,偕同「雅美族原始藝術調查團」成員們風塵僕僕地來到了台東縣蘭嶼鄉,陸續造訪紅頭(Imourud)、野銀(Ivarinu)、東清(Irarumilk)、朗島(Iraralai)、椰油(Yayu)、漁人(Iratai)等島上六個村落。

 

觀諸攝影家志田豊所拍攝呂炳川的田野工作照,有時見他手拿麥克風,使用「盤式錄音機」,訪問圍坐在地上的雅美(今稱達悟)族人。有時他也會與族人坐在涼亭下一起閒聊兼訪談,除了受訪的幾位長者外,旁邊也有幾名圍觀的小孩、婦女與年輕人,呈現出在地日常生活的情景。

 

當時他們就借住在蘭嶼當地的學校裡,累了就隨時在簡陋的教室內打地舖、小睡片刻,由此可見當年從事田野工作時的辛苦與克難環境。

 

左圖:1970年4月,呂炳川撰述單篇論文〈ヤミ族の音樂〉(雅美族的音樂)。(圖片來源:作者翻拍)
右圖:1970年4月,東京「造形美術協會出版局」發行外山卯三郎著《ヤミ族の原始芸術:その芸術学的硏究》(雅美族的原始藝術:與藝術學的研究)。(圖片來源:作者翻拍)

 

呂炳川與外山卯三郎合著《雅美族的原始藝術》的人情機緣

 

經過了大約一周時間在蘭嶼的初步調查,呂炳川在島上六個村落總共採集了129首歌謠,並區分為16種類型:1.童謠、2.搖籃歌、3.捕魚及船隻相關的歌、4.農耕相關的歌、5.畜牧相關的歌、6.吵架的歌、7.男女愛情相關的歌、8.祖先世代家族的歌、9.與人相關的歌、10.祈願的歌、11.快樂與悲傷的歌、12.家屋建造及落成的歌、13.其他、14.受外來音樂影響的歌、15.舞蹈的歌、16.不明。

 

呂炳川表示,在他們(雅美族人)的生活中,大多數時間會和捕魚(特別是飛魚)、農耕(主要是水芋)以及放牧(山羊)等內容有關,故有許多關於這些方面的歌。此外,祭典相關歌曲也很多,有船祭、飛魚祭和新屋落成祭之歌。至於特殊的祭歌,則有小米豐收祭歌。另由於他們沒有獵首的經驗,也沒有和外族的衝突,所以理所當然沒有像其他族群那樣有獵首和戰爭類的歌,類此相關的的只有為了山羊歸屬糾紛或芋田水源分配等問題而和對方扔擲石頭互相攻擊的吵架歌。

 

有趣的是,雅美族沒有任何可以稱為樂器的物件。他們在小米祭期間使用杵和臼,但他們並不像邵族或一部分布農族那樣將其作為樂器使用,而是當作祭儀活動中的一項器具。其中唯一發出聲音的方式,是以手打拍子。根據語言學家淺井惠倫的調查,雅美族的歌謠(尤其是與祭典有關的古典歌謠)中,含有只在歌謠中使用或含意不明的詞語,有些歌謠甚至整首歌的含意不明。他們所稱的歌詞接近於巴丹語,是一種古老的雅美語。

 

上述這些調查內容,呂炳川先是以日語撰成單篇論文〈ヤミ族の音樂〉(雅美族的音樂),收錄在1970年外山卯三郎著《ヤミ族の原始芸術:その芸術学的硏究》(雅美族的原始藝術:與藝術學的研究)一書(東京「造形美術協會出版局」發行),兩年後(1972年)又再經過一番補充及彙整,編入他在東京大學取得台灣第一位民族音樂學博士學位的論文《台灣高砂族の音樂:比較音樂學的考察》(2024年5月「南天書局」出版了中文譯本)。

 

此處值得一提,當時參與「雅美族原始藝術調查團」的外山卯三郎,他不僅是早期(上世紀30年代)日本藝壇率先引進超現實主義前衛藝術思想、具有相當影響力及聲望的美術評論家,同時也是武蔵野音樂大學教授,亦曾先後擔任「東京美術工藝學院」創始院長、「造形美術協會」理事長等職務,其夫人為詩人野口米次郎之千金-也是當代彫刻家野口勇的姐姐。

 

就在「雅美族原始藝術調查團」組建的前一年(1968年9月),呂炳川在高雄老家的同鄉好友-畫家林天瑞啟程前往日本進行為期八十天(兩個多月)的美術考察之旅,並將其旅途中所見所聞,寫成了一篇篇耐人尋味的〈一九六八年林天瑞旅日寫生日記〉。

 

根據林天瑞的記述,該年(1968)呂炳川曾在日本NHK電視上發表過「台灣高山族的音樂調查」及介紹台灣道教的音樂,深受好評。尤其在九月十二日這天,日籍畫家友人春日部氏專程以自用轎車載著林天瑞和呂炳川一同前往靜岡縣「御殿場市」拜訪外山卯三郎的住所。「此地環境非常的幽靜,並且可以遙望雄偉的富士山,附近還有法國大使館文化參事官的別墅」,林天瑞不禁為之讚嘆:「外山教授的美術圖書館收著很多美術書籍,也陳列著不少的名畫」。

 

隨之,林天瑞在日記內容寫道:「呂氏(指呂炳川)將所帶的台灣高山族音樂錄音帶及幻燈片依大家觀賞後,彼此談得甚投機。老先生(指外山卯三郎)並提及,數年前他立下宏願:來台調查及研究耶美族(即「雅美族」,今稱「達悟族」)藝術的產生。耶美族集居於台灣南部,他們與世隔絕,過著一段最原始的生活。因此在他們的區域裡,必定有值得研究的原始藝術,且原始藝術是最有價值的一種藝術。由老先生的美術舘所收集之台灣高山同胞最古老的彫刻品、古衣、山刀等,可見他對台灣古老的藝術具有濃厚的興趣。如今雖然他年逾白髮,他仍常跟台大考古學的權威陳奇祿教授連絡有關研究事宜,他對藝術的忠誠與熱情實在令人欽佩。」

 

從林天瑞撰述〈旅日寫生日記〉觀之,不難想見呂炳川與日本當代藝術界彼此之間往來互動、人情交際的微妙關係。而我,卻總是隱隱惦記著:呂炳川當年(1968)在NHK電視節目介紹「台灣高山族的音樂調查」的那段歷史影像,希望將來有朝一日能夠再度公諸於世人眼前。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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