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臺灣的安全成為全球焦點時,各種矛盾也隨之浮現。(資料照片/美聯社)
二○二三年八月,當我們踏上與那國島時,第一眼的印象是機場大廳裡,滿滿的《小孤島大醫生》(Dr.コト—診療所)日劇海報,這部二十年前開播的經典日劇,至今仍是這座離島在觀光上的最大招牌。但接下來,目光則被停駐在機場門外的自衛隊吉普車所吸引,幾名身著迷彩服的自衛官突兀地混雜在觀光客群之中,安靜地等待他們的接機任務。
我們登島採訪的時間點,剛好踩在了一個軍事敏感的風頭上——因為二○二二年,時任美國眾議院議長裴洛西訪臺後、中國解放軍圍臺軍演的導彈試射,就落在與那國島南方的日本專屬經濟水域。「臺灣有事」自此成為日本頭號新聞焦點,湧入大量媒體登島取材的與那國島,也被形容成「臺海戰爭的日本前線」,造成島民們極大的困擾與焦慮。
與那國島是日本國土與琉球群島的最西部,在地理上和宮古海峽以西的宮古島、石垣島……等島嶼併稱為先島群島。由於四面環海且黑潮強勁的關係,與那國自古多與世隔絕,直到十六世紀才被來自沖繩本島的琉球王國武力征服,之後再隨日本吞併琉球的「琉球處分」而於一八七九年被日本納入領土。
一八九五年《馬關條約》簽署後,臺灣被併入日本,與沖繩的往來互動也因為「成為同一國」而變得密切。其中,與那國島因為離臺灣最近,而順利成章地被納入「臺灣生活圈」,除了海上交通的頻繁往來,與那國島民無論求學、醫療、經商,都會「返回」臺灣本島處理。
二次大戰期間,與那國島更成為戰時海上樞紐,日軍會經由這條航線從臺灣將糧食、軍火運往沖繩,而沖繩戰前的平民疏散也常途經此地。但戰後,中華民國接收臺灣,與那國島則隨沖繩全縣一併成為美國託管地,兩地的密切往來才被新設立的「國境」所截斷。
與沖繩本島遭遇戰火血洗的悲劇略有不同,戰爭期間的先島群島雖屢遭盟軍空襲與海上封鎖,各島也因物資不足而爆發饑荒與嚴重疫病,但美軍直奔沖繩本島的登陸選擇,卻讓先島群島躲過了殘酷的地面戰鬥;美軍之後在沖繩的基地建設,也集中在腹地較大、人口最多的沖繩島,況且在一九七九年美國斷交中華民國之前,美軍在宮古海峽以西都可以自由使用臺灣基地,這讓冷戰期間的先島群島,變成第一島鏈上沒被軍事化的罕見地帶。
但二○○○年以來,中國經濟與軍事快速崛起,日中兩國屢屢因為歷史爭議、民族主義情緒與海上主權問題而引燃外交衝突,尤其釣魚臺列嶼的主權爭議,更多次在中國引發全國性的反日暴動。為了因應與中國日漸升溫的軍事對峙壓力,日本中央政府這才積極調整戰略方針,並於二○一○年開始所謂的「南西大移轉」——也就是把日本自衛隊的駐兵重點,從傳統上為了抵禦俄國入侵的北海道、日本關東地區,逐步調往九州與沖繩群島,以防禦來自中國的軍事威脅——長期沒有自衛隊駐守、也未有美軍基地的先島群島,因此地位驟變,從昔日的「國防真空地帶」,一舉升成為日本政府強化軍備、大舉興建基地的國防重點。
日本在先島群島的戰略重點,主要針對三個關鍵島嶼:與那國島、宮古島與石垣島。二○一九年開設基地的宮古島,監控著宮古海峽——解放軍海軍出入西太平洋的關鍵水道——宮古島市西面的下地島機場,也擁有先島群島中唯一一條長度超過三千米、足以起降各式重型軍機的飛行跑道。二○二三年才開設基地的石垣島,地理位置介於前述兩島之間,在釣魚臺列嶼長期對峙中國海警艦隊的日本海上保安廳艦隊就常駐於此,而島上的石垣港不僅是先島群島的物流重鎮、也是日本最南端的重要港灣。
至於距離臺灣最近的與那國島,則是先島群島中最早接受自衛隊開設基地的島嶼。二○一六年日本陸上自衛隊成立「與那國沿岸監視隊」,除了部署監控雷達、電戰部隊外,自衛隊更準備進一步在島上部署防空飛彈系統與反艦飛彈部隊,這都確認著與那國島已成為日本應對中國軍事動態與臺海局勢的關鍵第一線。
二○二二年底,日本自衛隊與美軍聯合舉行了動員三萬六千人的大規模軍事演習「利劍二十三號」(Keen Sword 23),其中特別針對日本遭遇武裝攻擊、離島遭遇敵軍攻戰等假想題目,在鹿兒島和沖繩兩縣實兵操演,其中一個關鍵且受到日本新聞高度注意的演習地點,就是與那國島。
利劍二十三號因兵力規模與敏感時機而受國際高度關注,在演習所在的沖繩更引發相當大的爭議——因為這不僅是日美第一次在與那國島展開聯合軍演,自衛隊更特別從九州福岡縣的築城基地,空運一輛十六式機動戰鬥車在與那國的一般道路上進行「公路訓練」,目的是測試在緊急狀況下,與那國島的機場與公路等交通基礎建設的長寬與負重,是否足以讓自衛隊的重型裝備登島。儘管這輛輪式戰車登島的演習項目,只是從與那國機場行駛至陸上自衛隊的與那國駐屯地、訓練路程來回不到十公里,卻是一九七二年沖繩返還日本以來,沖繩縣內第一次有裝甲車在公共道路上訓練,過程中美軍陸戰隊還派員公開隨行,過去從來沒有看過重型裝備登島的與那國島民們,也對 「戰車穿越自家門口」的畫面感到極為驚訝與不安。
但與那國島的各種「第一次」這才剛要開始。在利劍二十三號結束後,日美開始以每半年一次的軍演頻率,不斷在先島群島頻繁操演。二○二三年四月開始,北韓以「發射衛星」為由,多次朝太平洋方向試射可用於洲際彈道飛彈的長程火箭,對此日本政府不僅嚴詞抗議,更緊急在與那國島、石垣島與宮古島三地部署愛國者防空飛彈系統,針對「可能威脅日本國土安全或侵入領空的北韓火箭」發出主動攔截的命令。
儘管日本政府強調,愛國者飛彈的緊急部署是針對火箭經過的預期路線所做的臨時安排,但在北韓試射結束後,自衛隊卻沒有下令撤收,反而將愛國者飛彈「原地留下」,直接常駐在三地的自衛隊基地。
由於日本政府一直規劃要在先島群島部署防空系統、反艦飛彈,甚至是瞄準敵軍基地做源頭打擊的巡弋飛彈,以因應中國不斷升高的軍事威脅,因此「以防禦北韓為理由」而留在先島群島的愛國者飛彈,不僅讓地方人士大感事有蹊蹺,也讓不少島民很難接受原本平靜的離島生活,突然之間變成了日美圍堵中國、甚至面臨解放軍第一擊威脅的要塞之島。
「老實說,這幾年自衛隊進駐與那國島,讓我感覺非常安心。因為之前的與那國實在太鄉下,整個島上只有兩名警察和兩把槍,大家私下常開玩笑說:根本不需要中國入侵,只要幾個身強體壯的小混混登岸,與那國大概就要全滅啦。」二○二三年八月,在與那國西濱的久部良漁港,豪邁地在採訪中對我們開玩笑的中島勝治,是與那國島漁業協會的漁民頭人之一,也是贊同自衛隊駐島「強化國防」的政策支持者。
「我今年五十七歲,過去二十三年來都在靠近臺日國界線、離與那國大約四十公里的近海處捕魚。最主要是捕赤鯛,這種魚在沖繩屬於高級魚種,主要分布在水深三百公尺處。但與那國人口凋零嚴重,地方消費量也很少,所以我們抓到的魚,一般都用飛機空運回沖繩本島,像是鮪魚、旗魚這類大型漁獲,也會銷往日本本土。」中島勝治過去曾擔任與那國的漁民代表,也多次代表日方前來臺灣協調《臺日漁業協議》、分配雙方的捕魚時間,「所以我去過臺灣好多次,和臺灣漁民、漁業署都熟,也很明白臺灣的國際處境與面對中國壓力的種種難處。」
而當時雙方協調的爭議漁區,也包括過往臺日漁民交流頻繁、如今卻因主權問題而充滿政治爭議與民族主義情緒的釣魚臺海域,「以前我常去尖閣諸島(臺稱釣魚臺列嶼)捕魚,但二○一○年中國漁船和日本海上保安廳巡邏艦艇相撞、二○一二年日本政府又把尖閣諸島國有化之後,沖繩漁民就愈來愈少去那裡,畢竟那塊水域的政治敏感性太高、又有中國艦隊常態化入侵——如果是被臺灣海巡署扣走還能有公正對待,但要是被在那裡密集出沒的中國海警局抓走,那就真的是『莎呦哪啦』、會有什麼下場都不知道。」
中島勝治指出,在自衛隊計劃開設與那國基地之前,島上曾於二○一五年就基地問題舉行公投,過半島民都支持自衛隊進駐,這是因為與那國的地理位置偏遠卻又經常遭遇颱風、地震等天災挑戰,因此光是基於「自衛隊支援地方救災」的考量,就讓島民們放心不少。
「二○二二年解放軍圍臺軍演的時候,有顆中國飛彈打到了與那國和波照間島中間的海域,當時大家都很緊張、不敢出海。萬一中國攻擊臺灣,與那國和臺灣也就一百一十公里遠而已,雖說現代的導彈都很精準,但天知道習近平在想什麼?」中島勝治強調,「最近北韓不是又發射飛彈了嗎?但與那國島現在部署了愛國者防空飛彈、也有自衛隊戒備防守——對我們來說,這些都是『看得見』的國防保證,也代表中央政府更能掌握與那國周邊的安全情勢,這種有所準備、局勢正在掌握之中的安心感,我認為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回到基地問題,我也知道美軍在沖繩本島做了很多不能原諒的事,但現實就是日本的國防安全就是建立在《日美安保條約》之上、日本就是得仰賴美國保衛,所以美軍使用這些設施也是沒辦法的事。然而與那國上的部隊,不是美軍而是日本自衛隊,自衛隊防守日本領土,不是天經地義嗎?更何況我們也進行了島民公投,是經過了民主的程序才決定讓自衛隊進來的。」
中島勝治連珠炮式地向來自臺灣的我們提出反詰:「我反而希望你們去問反對派,如果都不給美軍使用設施、要撤走美軍,大家能不能接受日本大增軍事預算,國防完全靠自己?還是要乾脆完全去軍事化?日本又不是紐西蘭,可以在非常安全的地方慢慢思考和平,我們就是住在中國、北韓和俄羅斯這些威脅旁邊,你真的天真以為『不要軍備』就能不要戰爭嗎?」中島勝治強調,自己當然希望與那國維持寧靜和平的氣氛,但在國際局勢詭譎多變的狀態下,他很難不對眼前的風向感到迷惘,「如果中國有一天真的武力統一臺灣,與那國距離專制鐵幕就只剩下一百一十公里,光是想像都實在太可怕。」
※本文摘自《島鏈有事:如果明日就是臺海戰爭,國際第一線怎麼危機應變?沖繩、日本、臺灣為何命運相連?》/春山出版/作者張鎮宏為《報導者》副總主筆兼國際新聞主編。《報導者》是台灣第一個由公益基金會成立的網路媒體。秉持深度、開放、非營利的精神,致力於公共領域的調查報導與深度報導,共同打造多元進步的社會與媒體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