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勝選,或是選民厭倦了修辭精美而空洞的政治正確語言,想嘗嘗另一道菜。(資料照片/美聯社)
川普勝選了。但令人疑惑的是:為何有許多人直到選前仍認為賀錦麗將勝出?政治選舉的預測,其實有不少高手在民間。在YouTube上看了幾則針對各州選舉人票的分析後,心中已然對川普的勝選有譜。回過頭來再讀若干中文媒體的報導,感覺恍如隔世,不知道在講什麼?
賓州大學教授Philip E. Tetlock曾在他的書中(Expert Political Judgment: How good is it? How can we know?) 指出,出現在媒體上的預測準確度是很低的,大約僅有兩成。勝率如此之低,卻仍有許多人奮不顧身,投入這樣的事業。他認為原因可能在於:媒體不太責難那些言過其實的人,卻反而不重視謹慎的意見。審慎的意見,話語總有所保留,容易出現although、however這類的字眼,較不容易聽懂,娛樂性差。
有份研究(A Measure of Media Bias, Groseclose et al.)指出:美國多數的主流媒體有左傾的現象。經常閱讀特定管道的新聞,容易讓既有的立場更為僵固,更看不清真相。這次選舉的一則趣事,在於選前幾天,愛荷華州的民調顯示賀錦麗反而超過川普3個百分點。愛荷華又不是搖擺州,怎會這樣?我們只需瞭解發佈民調的Des Moines Register是左媒即可。
發表預測,如果沒有搭配委婉語氣的避險(hedging)修辭,容易在事前顯得狂妄,事後讓自己沒台階下。要訣之一,在於多用些或然率的字眼,諸如might、it seems、it appears、could、probably這樣的字。要訣之二,在於運用仙人指路的推論:言猶未盡,餘留空間讓讀者自行參詳,以求免責或全身而退。這類的修辭技巧,在碰觸敏感社會議題時也很適用。善用避險修辭,不但可以避掉預測的槓龜,也可以繞開社會議題的地雷區。
正義:一場思辯之旅是一本2009年出版的暢銷書,該書對市場機制提出了許多批判,許多左派的人應當是喜歡的。該書的作者是哈佛大學教授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在2020年,左傾的衛報認為他:是個不折不扣左派(squarely on the left)。但如果讓我分類,我會傾向將他歸類為一種特殊類型的右派。書中,他同時批判了右派跟左派,對左派的批判其實為犀利、深層。
桑德爾擅長運用仙人指路這類的筆法,對敏感議題保持適度的不沾鍋。好處是左右派的讀者可以各取所需。但問題是:經由他的指點、鋪路,讀者很有可能就走入了右邊的村落,在移民這類的議題上,不自覺的轉向偏右的立場。避險修辭太過的文章,在閱讀時應更為小心才是。
川普經常踩政治正確的紅線,讓諸多自由派人士對他咬牙切齒。若從另一個面向看來,政治正確的語言,其實是新語(Newpeak)的一種類型。新語是作家歐威爾(George Orwell)所提出的概念,描述極權國家可以透過語言的淨化與規範,讓民眾無從去批評政府。然而,根據凱因斯傳作者Robert Skidelsky的看法:自由民主體制也無法免於新語的制約,且公眾語言有越來越空洞化的趨勢。他在The Language of Political Control文中提到:我們今日所面對的,並非由國家所產生的新語,而是從自由民主機制中冒出來的政治正確字彙。
民主國家的政治正確辭語,一方面將若干棘手的社會痛楚予以輕描淡化,另一方面,將可能冒犯弱勢族群的言語賦予言責,雖然形塑了一層正義,卻也擱置了底層的問題。政治上的敏銳者,自然不難嗅出底層的選票礦源。
跟語言空洞化的一個相關的概念是套裝詞(stock phrases)。有些詞彙,不管文章的屬性為何,一概都用的上。例如“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科技日新月異,國際情勢瞬息萬變,我們要妥為因應”這類的空話。衍生而出,自然也就有套裝論述。如果去機關開會,談到赤字問題,往往會有人發表理財之道,不外乎開源與節流。聽演講時,遇到這類狀況,因應之道,也許就只剩下打嗑睡或滑手機了。
西元前六世紀,呂底亞(Lydia)國王克羅西斯(Croesus)度思與鄰國波斯開戰的可能性,於是派人前往各地的神廟尋求神諭。他在信差離開之後的第一百天喝下了裝在銅鍋內的烏龜羊肉湯,其中只有位處希臘的德爾菲神諭(the oracle in Delpi)能準確說出。他於是大手筆酬神,並得到如下的神諭:如果他與波斯的居魯士二世(Cyrus the Great)開戰,將會消滅一個大帝國。他於是信心滿滿的與波斯開戰,結果被消滅的是他自己的帝國,他則在柴堆上被燒死。
克羅西斯是Mermnadae王朝的第五代君王。第一代國王Gyges是前朝老國王Candules的貼身護衛,靠著謀殺國王上位。他剛上位時,民心不穩,於是尋求神諭。當時,德爾菲女祭司即預言他的王朝僅能維持五代。
像德爾菲神諭那樣的文字結構,可以分成淺層跟深層。深層的通關密語,是多數人難以意會的,卻也是生門所在。桑德爾的正義一書,也可分成淺層的批右與深層的批左,但那樣的書也未免太廻旋了!在金庸的俠客行一書中,不識字的石破天反倒成了唯一勘破太玄經的人。在這類的情境,光靠字面上的解讀,是汲取不到密訊的。
美國總統大選,對兩黨候選人最有價值的,其實是搖擺州。台灣這邊,也許可以在外交詞令與行為模式上,多些斟酌,加深解讀空間,讓己方顯得更難測些。
即使是一場零和遊戲的僵持棋局,走到中場仍可能浮現通關密語或是正和遊戲,局中有局,讓單方或是雙方解套。誰較有可能拿到這類的鑰匙?在電影聖戰奇兵的末尾,印第安納瓊斯慧眼獨具,找出樸質無華的木質聖杯,救了他父親一命。更早些時,他跟父親在海邊遇敵機來襲,由史恩康納萊飾演的老瓊斯靈機一動,以雨傘驅趕海鷗,導致敵機墜毀,絕處逢生。存心正直的人有種種的不利,但往往正是這種人,才能關關難過關關過。
※作者為國立彰化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