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頓任內美國經濟由黑轉紅,正是因強勢美元吸引外國資金流入。(美聯社)
川普大勝與共和黨拿下參眾兩院多數後,慘敗的民主黨開始找戰犯,先指責賀錦麗(Kamala Harris)的媒體專訪慘不忍睹,接著批評拜登根本不該競選連任,早點讓賢就不致於如此。
但這種批評就像美國俗諺 “Success has many fathers, and failure is an orphan.”,說不出真正失敗的原因。還有某些評論甚至認為美國是白人男性為主的社會,賀錦麗非白人、又非男性,失敗自屬難免。但賀的性別與族群不是早就知道的公開事實?按這種評論的邏輯,民主黨派她參選不就等於瞎了?而且選前說對照川普的老白男,賀錦麗的少數族裔與女性身份是優勢,象徵進步主義對抗保守主義;但同樣的因素在選後就成了敗戰因素,會不會太過雙標或結果論?
誠如眾多批評都指出民主黨大敗是因背離了原初的支持者,但卻都未進一步討論民主黨何以背棄支持者?回溯歷史,民主黨從成立起就反對菁英統治與大政府,認為中下階層白人農工才是美國社會主力。但2000年發生了劇變,民主黨支持者變成是美國西岸與東岸大城市(特別是東北角與五大湖區)裏的大企業家、城市富人、都會居民、女性與少數群體(包含種族、宗教、性別)。
這麼大的轉變肇因於柯林頓為解決經濟困境所採取的策略。1980年時,卡特因高通膨率、高利率、高失業率連任失敗,失去了原先南方各州的支持(1976年是民主黨最後一次得到南方各州選舉人票)。之後由於雷根與前蘇聯間的軍備競賽,美國在1985年成為全球最大債務國,高升的失業率在1992大選時引出柯林頓最有名的競選口號:「笨蛋,問題是在經濟!」
因此柯林頓上任當務之急是振興經濟,但困境是還要同時解決貿易赤字與財政赤字。但貿易事涉雙邊或多邊國家,且當時GATT(關稅暨貿易總協定)烏拉圭回合談判陷入困境。而減少財政赤字又和振興經濟的目標有一定矛盾,冷戰雖結束可減少政府開支,但減少政府開支後,振興經濟就只能完全仰賴民間私人投資。
而要提高民間投資意願就必須降息,而且降息也能使貨幣貶值而有利出口。但提升出口本就無法快速達成,更何況製造業早因成本高漲而出走。而降息還會使進口商品價格上升,增加通膨壓力。反之,升息雖不利於提高投資意願與提升出口,卻會使貨幣購買力增加,使進口商品價格下跌,而有利於降低通膨。而通膨則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為影響選票的關鍵因素。
至於升息雖會降低民間投資意願,但美國儲蓄率偏低,不利募集投資金額。但升息卻能吸引全球資金進入美國投資,達到振興經濟。再者,根據利率平價理論(Rate Parity Theory),現貨美元利率高於他國貨幣利率時,長期美元就會貶值,而短期升值就會被長期貶值抵銷。因此聯準會最終決定升值,採強勢美元策略。
所以柯林頓任內美國經濟由黑轉紅,正是因強勢美元吸引外國資金流入。但這些熱錢不會投資長期才能獲利的製造業,無助於中下階層解決失業問題。它們投入的是短期獲利了結的金融服務業,還結合1993年開始的網際網路投資熱潮,才帶動了經濟復甦 (但最終導致2000年泡沫)。而這波經濟成長中獲利最多最快的,當然是受過高等教育、住在大城市,且與金融服務業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從業人員。
而且強勢美元除不利製造業與出口,更不利於國債。因為在強勢美元下,美國國債迅速膨漲:如果美元對新台幣從1:32調到1:40,1萬美元的債務就從原先的32萬新台幣膨漲到40萬,漲幅高達25%。國債由政府預算償還,預算來自稅收。所以強勢美元下,國債變高、國民負擔變重,但對有各種節稅管道的高收入階層並不成為問題,真正受害的還是中下階層。
而強勢美元對中下階層原先設想的策略是,他們的薪資雖未增加,甚至還可能失業,但卻因強勢美元提昇的貨幣購買力,同樣的薪資或失業救濟金,就能購買更多或更好的生活必需品,足以滿足其需求。不過這個設想卻忽略了由於本土製造業出走,大量生活必需品必需仰賴進口,無法控制的進口物價上漲還是會引起通膨,中下階層還是無法避免受害。
這就是何以2000年後民主黨支持者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原因。新一波民主黨支持者中,除得利於熱錢導致金融服務業成長者之外,其它則是受所謂「進步理念」吸引,而願意暫時無視經濟問題者。因為,民主黨很清楚富人畢竟是少數。而對這些不同的少數群體就必須採各個擊破:女性用身體自主的墮胎權,非法移民用開放邊界,LGBT用平權與反歧視;萬一都用完,還有不斷移入的新非法移民。而且為避免顧此失彼,這些進步理念必須不會損傷企業家與富人的的既得利益。甚至最好還能發揮類似宗教上贖罪券的作用,彌平其明知剝削的罪惡感。
表面上看,強勢美元只屬於經濟領域,但其實際運作則涉及隱而不顯的價值觀。美國向來以勞動為傲為尊,移民空手來美,但經歷數代人辛勤工作,就能積累財富與社會地位,這就是「美國夢」。但強勢美元之下,失業者只要坐等政府伸手救援,把工作只看成為了獲取工資,忽略工作也是自尊與成就感的來源。在沒有自尊與成就感的狀況下,人很難不麻醉自己,以避免面對一無所有與一無是處的窘境,不管是用酒精或藥物。
所以從柯林頓開始操作的強勢美元,其實代表這麼一幅美國圖像:不必也不屑勞動,動動腦子和嘴吧就能有大筆財富,不符此一形像的美國人都是不願投資自己教育,咎由自取、只能做些不入流的工作。對這些人雖要給予幫助,但目的只在使其維持最低生活水準,不讓他們妨礙上層階級獲利。而且為了讓他們不要意識到自己被壓迫,還要有低成本、會令人著迷上癮,大量、低俗且剌激的「奶頭樂」(tittytainment),例如樂透、運動賽事(可下注)、網路遊戲與色情、毒品等……。
但強勢美元其實有理論瓶頸,就是如何確保進口物價不會漲價而造成通膨。不過柯林頓政府在現實中卻找到源源不絕提供低價商品的來源——改革開放後的中國。但當時因美國國會認為中國屬於「非市場經濟國家」,尚未給予中國永久性正常貿易關係,而是每年由總統提出,再由國會審議通過,導致低價商品來源可能不穩。1989年六四事件後,美國更將永久性正常貿易關係與人權議題相掛勾。
除了提供低價生活必需品,中國還是極具吸引力的市場。而想通過永久性正常貿易關係,就要先解除參議院對中國「非市場國家」的疑慮。於是,柯林頓政府將永久性正常貿易關係與中國加入世貿掛勾。因為進步主義者根據現代化理論認為,中國加入世貿代表的是它終將走向市場國家,需要的只是時間;而走向市場國家,就必然帶來保障私有財產制的民主、自由,而足以說服參議院。
但最終結果不如預期。因為原先設想中國的市場可以吸納美國的商品與服務,但因美國商品價格超過中國消費水準,反倒是中國低價商品大量充斥美國市場,導致製造業紛紛裁員、倒閉,造成更多失業。而在有限的失業救濟金下,失業者當然會選擇中國製的低價生活必需品,結果是中國劣質低價商品到處充斥,再進而引起更多更大的失業潮的惡性循環(中國製低價價品充斥→美國製造業倒閉失業→失業者購買中國製低價品→美國製造業倒閉失業……)。
但美國的服務(特別是金融服務業)卻是中國迫切所需的。因為從長期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就像鄧小平講的「摸著石頭過河」,想少走冤枉路,就要向資本主義先進的美國學習,少不了華爾街的指導甚至合作(中共前中紀委書記王岐山與華爾街就頗有交情),最終甚至透過華爾街上市募集資金。這個過程是中國先對美銷售低價貨品,接著在美上市募集擴大生產與提高技術所需資金,最後再把商品銷回美國。由於量與質的提升,甚至取美國製造業而代之。但整個過程中,美國中下階層就像「一頭牛剝雙領皮」,上層政客與華爾街卻從中得到分潤利益。
所以反中成為美國的主調,是因中國製造已對美國造成鉅大損傷,更何況還沒達成使中國由獨裁專制轉變為民主的理想。但中國成為讓美國憂慮的敵人,則肇因於柯林頓執政時期的強勢美元政策中蘊涵的世界觀,認為在前蘇聯瓦解後,美國成為世界獨強,僅餘的共產政權(中國、北韓、古巴)不足憂慮。而當中國改革開放時,美國不只對中大量投資,也大量對中國開放科學與技術,如同對二戰後的日本般予以積極扶助,期待能像改變軍國主義一般改變共產主義。
但美國忽略了,中日的民族性、文化不同。而且共產黨人常說自己是鋼鐵煉出來的,這話雖不免自誇,卻也反映了某種程度的真實。因為共產主義是全然封閉的意識形態,為維持自身史觀與路線的正確性,與其相異的就會被指責為「會被掃進歷史的灰燼裏」。
但封閉的意識形態為何容許中共改革開放,走所謂資本主義道路?因為共產主義也是標準的現實主義:列寧與德國參謀本部合作而得以回到俄國,導致俄國提早退出一戰;毛澤東則對日本人說「『沒有日本帝國主義發動大規模侵略,……,中國共產黨也就不可能勝利。』……日本帝國主義當了我們的好教員。第一,它削弱了蔣介石;第二,我們發展了共產黨領導的根據地和軍隊。」
可見對共產黨而言,黨的生存與延續才是第一原則。而黨的生存原本是為了實現革命理想,也就是共產主義。但在改革開放引進資本主義私有制後,當資本家可以入黨,當黨「始終代表中國先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要求」時,共產主義公有制的目標就已徹底廢棄,黨的生存與延續就不再只是實現理想的手段,它自身就成了最終理想與目的。所以為了生存,中共當然可以和以往交戰的美帝握手言歡,這只不過是中共家常便飯般的統戰伎倆。
然而美國限於獨強的世界觀,與拯救世界的傳教士情懷,和從中國市場獲利的幻夢,以及上層階級與中國的共謀,就算看清事實真相,也會當做不知道。而中共在生存下來之後,還是要面對政權合法性的問題,所以從江澤民開始不斷宣傳反日的愛國教育,以確立中共得天下之正當。而當中國因竊取美國知識與科技、商品傾銷、關稅爭端……等因素與美國有所紛爭時,美國就從盟友成了帝國主義,成了妨礙中國統一台灣的原凶,而當公園裏的美國人都成了被中國人攻擊剌殺的對象時,就算美國想裝睡,都不得不清醒。
當然一定有人擔心,美國會不會再次受中共統戰伎倆的欺騙,台灣又一次倒楣?特別是在習近平放軟示弱後?但老美有句話是這麼說的, “Fool me once, shame on you; fool me twice, shame on me.” 而這次美國總統大選也已應驗了這句話,賀錦麗陣營即便用再多的進步主義口號,找再多明星站台支持,把上從柯林頓下到歐巴馬的民主黨大佬都找來,依然產生不了作用。因為,在多次施放美麗的高空煙火以後,所有人都會知道,地面上還有一大堆有待清理、雜亂骯髒的垃圾。所以如果沒有意外,美中關係上應該也會重演同樣的狀況。
※作者為學術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