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毓生畢生致力於思考自由主義在當代中國的命運。(圖片取自余紀忠文教基金會網站)
今年11月22日,是當代著名思想史家林毓生先生(1934年8月7日—2022年11月22日)逝世兩周年。
林毓生是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森分校歷史系教授。說起在中國大陸知識界的影響力,林毓生不亞于余英時。早在1986年,國內就把他原來用英文寫的《中國意識的危機》翻譯成中文出版,1988年又出版了他的《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那時中國知識界正興起一股文化熱,大家都熱衷於討論文化,尤其是熱衷於中西文化的比較、傳統與現代的比較;而這正好是林毓生著作的主題,林毓生著作的引入可謂適逢其時,立刻在大陸知識界激起了熱烈的反應。林毓生對「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提出了嚴肅的批評,這對當時大陸的知識界頗有衝擊力。因為在當時一般大陸知識人的心目中,五四是標杆,五四時期的代表人物都是文化英雄,他們的作用都是正面的,是應當充分肯定的。某些思想更自由化的知識份子,對陳獨秀或有微詞,對胡適還是很崇敬的。林毓生批評五四,對胡適也批評,其衝擊力可想而知。在九十年代後期的中國大陸,自由主義亮出旗號浮出水面,爾後又有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爭,還有新保守主義,其中我們都可以看到林毓生思想的影響。
我在國內時就讀過林毓生的幾本書,包括那本《思想與人物》;來到海外後,有較多的機會和林毓生交往。我們一起出席研討會,互相贈書,打電話聊天,還有書信來往。在2019年出版的《中國激進思潮的起源與後果》一書裡,林毓生收進了他和我「關於哈耶克、胡適與思想先行」的通信。
林毓生很幸運。在求學之路上,他遇到了兩位良師。一位是殷海光,一位是哈耶克。林毓生受殷海光影響很大,從人品人格到思想取向。有件事給我印象很深。殷海光在台大開設了一門邏輯課,引述維也納學派的邏輯實證主義、邏輯經驗主義。林毓生讀的是歷史系,可是他卻選修了殷海光的邏輯課。林毓生後來回憶說,殷先生的邏輯課是一把利器,使他的頭腦不受專制散佈的愚昧與虛偽所矇騙。這使我想起當年,我之所以能比一般同時代人更早的走出中共意識形態的牢籠,就是因為自學了若干邏輯的和語言的分析方法。這真是不約而同,不謀而合。
林毓生是哈耶克的關門弟子。林毓生到芝加哥大學深造,在完成了博士課程、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之後,一度陷入迷茫,不知道如何確定自己的研究方向。哈耶克現身說法,告訴林毓生,他四十餘年的研究著述,都直接或間接的和他自己的個人關懷相關。受此啟發,林毓生確定了把自由主義在中國的發展作為自己學術研究的出發點,並由此確定了他畢生的學術志向。
在漫長的求學與治學之路上,林毓生始終堅持熱烈的道德關懷與冷靜的思考研究。1998年,上海出版了一部林毓生的文集,書名就叫《熱烈與冷靜》。關於這本書的出版,上海學者朱學勤給我們講過一段有趣的故事。為了出版這本文集,朱學勤和林毓生切磋文章的取捨,同時約定由林毓生自己寫一篇序言,序言的標題就可以做書名。後來,林毓生給朱學勤發去了他寫的序言,標題是「試圖貫通於熱烈與冷靜之間——略述我的治學緣起」。朱學勤在電話裡對林毓生說,可否把「試圖貫通於」這五個字拿掉?以便照顧大陸讀者的閱讀習慣。林毓生思考後說,「那樣一來豈不是太狂妄了?貫通於熱烈與冷靜之間,是我追求的境界,不能說已經達到了這一境界。」最後出版社還是把書名寫成《熱烈與冷靜》,倒是好念好記了,可是林毓生那股子嚴謹的書生氣沒有了。
林毓生以嚴謹、一絲不苟著稱,但也很風趣。他給我講過一段故事:當年他未來的岳父曾經告誡女兒,三種人不要嫁,不要嫁山東人,不要嫁文科生,不要嫁戴眼鏡的。但林毓生三位一體,既是山東人(林毓生生於遼寧瀋陽,祖籍山東),又是文科生,而且還戴眼鏡。——我現在還記得他講這話時那頑皮的笑容。
林毓生不是那種筆頭快、產量高的學者。林毓生提倡做學問要「比慢」。他甚至說,我這輩子就寫了兩篇論文,《二十世紀中國激進化反傳統思潮、中式馬列主義與毛澤東的烏托邦主義》和《反思儒家傳統烏托邦主義》。以賽亞.伯林講過一個有名的比喻:「狐狸知道很多事情,但刺蝟知道一件大事」,說有的思想家興趣廣泛,研究很多問題,屬於狐狸型;有的人一輩子專注研究一個大問題,屬於刺蝟型。按照這種分類,林毓生屬於刺蝟型。他畢生就研究一個大問題,自由主義在當代中國的命運。為什麼在中國實現自由主義這麼艱難?探究自由主義在中國失敗的歷史原因,思考中國未來發展自由主義的可能性。我必須說,林毓生研究的這個大問題,不只是他個人選擇的大問題,而且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提出的大問題。林毓生的重要性就在這裡。
在林毓生提出的各種觀點和概念中,大概要以「創造性轉化」這個概念引起的關注和討論為最多。林毓生反對五四以來的全盤反傳統主義,也反對「發揚固有文化」一類文化保守主義。他強調,「創造性轉化」這個概念,一方面是重視與傳統的連續性而不是全盤斷裂,一方面是在連續中要有轉化,在轉化中產生新的東西。像我這一代中國大陸的自由主義者是很容易和林毓生起共鳴的,因為我們自己的精神歷程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林毓生對蘇曉康講過一句話。他說:「我跟余英時說,共產黨弄到今天這步田地還不垮臺,那麼我讀過的所有的書都算白讀了!余先生說他同意我這個看法!」蘇曉康寫道:「作為一個思想史家,他是帶著對中國的失望,可能還有憤怒而離開的,另一位思想史家余英時教授,我猜也是如此。他們這一代學人,一生以破解中國近現代落後、激進,墜入超常集權以及其解道為志業,最後看到的是一個最壞的中國,其悲涼痛苦可想而知。」
林毓生、余英時他們這一代學人是如此,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而且更有過之。在艱難奮鬥了四十多年後,今天的中國竟然比當年離自由主義還更遠。
這就不能不回到八九,回到「六四」。一場最大規模的民主運動,在最可能贏得勝利的時候遭遇到最慘重的失敗。早在89年9月,林毓生在接受採訪時,引用德國社會學家韋伯的意圖倫理和責任倫理概念,指出,基於革命的浪漫主義加上中國傳統的「內在超越」精神,使得一些激進的民運領袖拒絕妥協。他們一味地強調自己的良好的主觀意圖,不顧及自己主張和行為的客觀後果。他們只有意圖倫理的概念,沒有責任倫理的概念,以至於在民運遭到失敗後都拒絕承認自己在其中負有責任。我要強調的是,我們做的事是對的,但是我們遭到的嚴重挫敗表明,我們沒有把對的 事做對。如果在「六四」35年後的今天,我們都還不能找出當初的失策之處和謀得今後的改進之道,那就是辜負了35年的光陰。
林毓生贊同韋伯提出的「歷史扳道工」的比喻。如果把人類歷史比作鐵軌,文化或觀念就好比鐵軌分叉點上的扳道工,他們可以改變歷史發展的方向。
對思想者的最好紀念,莫過於重溫他的思想。林毓生畢生致力於思考自由主義在當代中國的命運。我們必須繼承他給我們留下的豐富遺產。
※作者為《北京之春》雜誌榮譽主編,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