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與教宗方濟各的緊張關係還源自美國的「文化戰爭」,川普本身不堅持保守思維,但吸引了反教宗方濟各、反撲覺醒文化的保守派。(美聯社)
梵蒂岡和所有國家一樣緊盯著美國大選,選舉結果一出爐,教廷國務卿帕洛林(Pietro Parolin)被問到對於川普即將回歸白宮的看法時說:「願他有許多智慧,這是聖經提到的統治者最重要美德。」耐人尋味的祝福下,是川普政府與教宗方濟各領導的教廷之間難以掩飾的分歧,移民政策之外,還有兩人的中國政策差異。
教廷與美國直到1984年才建立外交關係,已然點出兩國恩怨交雜的複雜歷史(作為對照,中華民國在1942年與教廷建交),北美最初的移民是搭乘五月花號逃離歐洲宗教迫害的清教徒,長期警惕教宗領導的天主教。
美國雖提防教宗干涉內政,但在捍衛西方價值的大旗下,美、梵在國際上經常維繫著表面友好,川普強勢回歸,保守派人士期待重建總統雷根與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扳倒蘇聯與東歐共產體制的「神聖聯盟」。然而,梵蒂岡對「神聖聯盟」的歷史敘事不以為然,況且神聖聯盟即使曾經存在,也在2003年若望保祿二世反對小布希攻打伊拉克之際瓦解。
教宗方濟各在2013年上任時,雖然與美國總統歐巴馬的墮胎、家庭等議題看法不同,但兩人都傾向淡化霸權色彩,美國與古巴也在梵蒂岡斡旋下改善關係。梵蒂岡與美國關係隨即在川普的第一任期內惡化,2016年,選戰方酣之際他與教宗唇槍舌劍,方濟各在訪問墨西哥回程的飛機上表示,如果川普計畫大規模遣返非法移民,並在美墨邊界興建高牆,「稱不上是基督徒。」川普反擊教宗像是政治人物,隨後緩頰說他喜歡方濟各的人格特質,不想與教宗爭吵。川普上任後,方濟各也改口說:「我們要先觀望,我不喜歡操之過急,或過早判斷別人。」
隨著梵蒂岡與北京的重新接觸有了眉目,雙方在2018年9月簽署主教任命臨時協議,美國與梵蒂岡之間的摩擦與日俱增,並在2020年梵中續約時白熱化,時任美國國務卿的龐佩歐(Mike Pompeo)9月中在保守派的天主教刊物《首要事務》(First Things)發表文章,指稱梵蒂岡若與北京續約將陷入道德危機,隨後親自來到羅馬,但教宗方濟各拒絕接見,他在美國駐教廷大使館舉辦的研討會上繼續譴責梵蒂岡沒有捍衛自由。龐佩歐未如傳聞進入川普第二任的內閣,但梵、中今年再度續之際,他陸續在義大利右派媒體發文批評。
川普勝選後,教廷國務卿帕洛林表明,「儘管有美國壓力,儘管是小步邁進,仍會繼續與中國的對話。」北京應教廷要求,今年從原本的每兩年續約一次,延長為每四年續約一次,是雙方前進的一小步,也是緩衝川普政府攻擊梵中關係的保險桿。然而,對於教廷希望在北京開設的聯絡處,中共還是沒有準備好。
梵中協議是教廷趁著中國即將關上門之際,伸出腳卡住的一道門縫,雖有四面八方的壓力,教廷不會退縮。米蘭天主教聖心大學教授喬萬里(Agostino Giovagnoli)向筆者表示:「教廷在2018年抓住千載難逢的機會簽署,將牢牢抱住不放。」
拜登是美國建國近250年來第二位天主教總統,他不樂見教廷與中國的對話政策,但沒有嚴厲施壓,如今川普回歸可能讓美、梵關係再起波瀾。在國際秩序重整的時刻,川普和教宗方濟各的世界觀南轅北轍,前者追求「美國再度偉大」(MAGA),視中國為最大對手,後者則懷抱著擴張天主教福傳的「中國夢」。
方濟各來自「全球南方」的阿根廷,也是從16世紀以來眼光就望向東方的耶穌會士,在將近12年的教宗任期內推動梵蒂岡「去西方化」,翻轉核心與邊陲。他形容自己是「麥哲倫視野」,認為度量事物時必須走出中心,與中心保持距離,從外圍將看到不一樣的現實景況,「就像16世紀在馬德里看到的歐洲是一回事,當麥哲倫抵達美洲,他看到的歐洲是另一回事。」
羅馬聯合校園大學(Link Campus University)的梵蒂岡地緣政治學教授史奇亞瓦濟(Piero Schiavazzi)向筆者表示,美國無論民主黨或共和黨執政,都在重返亞洲(pivot to Asia)興建軍事基地遏制中國。教宗方濟各也在重返亞洲,但他是不斷在北京周邊國家盤旋訪問,持續提名亞洲樞機進入天主教決策核心,步步進逼環繞中國。
教宗方濟各與川普對於俄烏戰爭則立場較為接近,但擔憂川普犧牲烏克蘭。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曾說不需要教廷作調人,教宗也因為失言要烏克蘭「舉起白旗」準備談判遭到撻閥,但梵蒂岡外交穿梭不懈,促成俄國釋放烏克蘭戰俘、宗教人士,澤連斯基改口感謝教宗。
川普與教宗方濟各的緊張關係還源自美國的「文化戰爭」,川普本身不堅持保守思維,但吸引了反教宗方濟各、反撲覺醒文化的保守派。天主教會保守派領袖、長期質疑教宗方濟各的美國樞機伯克(Raymond Burke)樂見川普勝選有助於捍衛傳統家庭、反墮胎,教廷駐美國前大使維加諾(Carlo Maria Viganò)指責方濟各是「非天主教徒的教宗」,他在2024年遭絕罰逐出教會,在選舉期間明確表態支持川普。
2018年8月,維加諾公開譴責教宗方濟各掩護性侵的美國樞機麥卡里克(Theodore Edgar McCarrick),並要求教宗辭職,在天主教的制度下,這猶如要求皇帝下台,但獲得伯克呼應。麥卡里克多年來周旋於全球權貴之間,小布希政府設定宗教自由是中國政策的核心議題,委任這位長袖善舞的總主教促進教廷與北京建交。麥卡里克沒有梵蒂岡的授權,教廷高層也建議他以華盛頓總主教的身分前往中國,而不是樞機,減少他是教宗特使的誤會。儘管如此,梵中對話還是霑惹了麥卡里克爭議,有台灣媒體因此指稱梵中協議是「毒樹之果」。
撇開維加諾對方濟各包庇麥卡里克的指控虛實交錯夾雜影射,但毒樹之果說詞明顯忽略了,最早播下與中國對話種子的是被保守派奉為精神領袖,並用來攻擊方濟各「親中」路線的若望保祿二世,然而,正是被冠上強硬反共名號的若望保祿二世在2001年公開向中國道歉,請求北京原諒教會在19世紀的帝國主義行徑。
中國是讓台灣寢食難安的巨鄰,美國是台灣最重要的安全後盾,梵蒂岡則是台灣僅存12個邦交國裡最具有影響力的國際行動者,台灣在中、美、梵複雜的三角關係下謀求自身最大利益,避免捲入保守派與教宗方濟各的教會鬥爭,也需要許多智慧。
※作者為羅馬Sapienza大學社會學博士,教育部公費留學生,曾任中央社駐義記者,現為獨立記者。翻譯《銳實力製造機:中國在台灣、香港、印太地區的影響力操作與中心邊陲拉鋸戰》(2022,左岸文化)。個人網頁《地中海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