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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瑞:科技加上極權,會不會改變人性?

林培瑞 2024年12月16日 07:00:00
中共的科技能力已經比1984 的更精細,更無孔不入。並且,1984是小說,中共是現實。(美聯社)

中共的科技能力已經比1984 的更精細,更無孔不入。並且,1984是小說,中共是現實。(美聯社)

據統計,中國街頭設立了至少七億台監控攝像機,相當一部分也有面部識別功能。這種環境使中國人覺得「不自由了」嗎?答案應當是肯定的吧?但據說有些人不覺得「天網」可怕,反而說它給人一種「安全感。」這裡面藏著一個頗有深度的問題:每天時刻被觀察,要是人們習慣了的話,人性是否會因此而改變?



根據心理學研究,提防被觀察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反應,跟幾百萬年的演變史有關。穴居人必須警惕。不管是人眼,野獸眼,都在生存環境中,不提防不行。只有在自己的洞穴裡才能夠相對地放鬆。躲開觀察是人類珍惜「隱私」的根源。
 

拿我自己這個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標本做例子,我能感覺到這個原始的反應。有時候,我做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比如在廚房裡切蘋果,我妻子過來看看,我能感到一種莫名奇妙的排拒心理:你為什麼觀察我?我切蘋果不需要有人監督。我妻子百分之百是好意。她可能怕我年紀大,會切拇指,或者她自己知道一個更好的切蘋果的切法。她初衷很好,但我還是不歡迎她的監督,好像覺得她侵犯了我的人身自由,或者說侵犯了我穴居人留下來的「隱私」區域?

 

「天網」的攝像機能不侵犯中國老百姓的「隱私」感嗎?英國作家奧威爾(Orwell)在小說1984裡早就研究過類似的問題:人類全時被觀察會不會影響基本人性?比如,在洞穴時代,一個人要是躲開了危險,恐懼感也就按比例減低。(眼睛看不到我,我不必怕眼睛。)但在1984裡,全時的監控不允許人躲開「被觀察」的感覺。哪怕離開了施加高壓的場所,1984的公民還是會有恐懼感。恐懼變成了自己腦子的一部分。
 

今天中共的措施雖然還沒有達到1984裡描寫的那麼全面,但有些方面居然已經超過了它。中共的科技能力已經比1984 的更精細,更無孔不入。並且,1984是小說,中共是現實。因此,要回答「極權主義能否改變人性?」的問題,中共的歷史比奧威爾的想像力是更好的實驗室。中共也讓人把「被觀察」的恐懼帶到自己的腦子裡嗎?
 

早在1954年,張愛玲的小說赤地之戀裡描寫了主人公劉荃,為了逃避在上海面臨的巨大政治壓力,參加了「自願軍」到朝鮮去打仗。劉荃沒想到,離開了政治高壓鍋之後,自己的腦子還是脫不掉被觀察的感覺。他問自己:「不知道在共產黨統治之下生活過的人能否恢復不被監督的心態?」赤地之戀出版了七十年以後的今天,劉荃的問題更加值得問。
 

最近在山東省發生了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情。十一月十號,濟南市齊魯工業大學的一座宿舍著火了,緊急鈴響了,學生跑出來了,但遇到了路障。平時進出宿舍得通過依靠人臉識別的門禁裝置。在逃火時,要是排隊一個一個地通過裝置,來得及嗎?濃煙滾滾,房子籠罩在灰暗之中,臉部識別會不會受影響?最後,學生都出來了,沒有人喪失生命。校方發佈了正式的檔,說「進行面部識別」是對的,是「必須的」,否則沒辦法「確保學生的人身安全。」
 

故事的經過上了網,引起了不少評論。有一位線民很犀利地指出極權主義的兩個要素。在官方的腦子裡,第一優先是維穩,不是救人。著火了?仍然要通過人臉識別!在學生腦子裡,聽話變成了第一優先。犀利的線民問:身後燃起了大火,難道沒有一個學生考慮翻越或者破壞閘門逃生?乖乖地擁擠在閘門前,一個一個地刷臉出去?這學校訓練的是什麼樣的人才?其他國家的學生宿舍著火,難道也會這麼乖?
 

人性是好幾百萬年演變的結果,我不相信共產黨統治中國的短短75年(哪怕能用前所未有的科技)居然能夠改變人性。赤地之戀的劉荃的基本人性沒變,但他習慣了24小時被觀察,也漸漸地接受這個條件作為生活常態,與「人性變了」也差不太多。

 

每天時刻被觀察,要是人們習慣了的話,人性是否會因此而改變?(美聯社)

 

到現在,劉荃的提問還是很合適。我在加州大學教的中國學生裡面,例子不難找。兩年前有一個男學生,念過我的很大的一門課(150個學生),打電郵說他正在申請研究所,問我能否幫他寫推薦信?我說可以,但最好我們倆先碰碰頭,讓我更清楚地瞭解他的想法和目標。他說好,我們也就安排了在zoom 上見面。zoom接上了沒幾分鐘,他問我,「林老師,能不能把錄音功能關掉?」我的科技能力較弱,不清楚怎麼關掉zoom的錄音功能,問他,「何必呢?這也不是什麼正式的會議。」他說,「是的,林老師。。。可是。。。我還是想把它關掉。」對話裡只有他和我兩個人,沒有外人,但他堅持,說「錄音,林老師,我感覺不舒服。」在這個問題上,他的模糊的「感覺」勝過了他的邏輯思維。我當然不為難他,關了錄音,但我也記起了劉荃提的那個問題:「在共產黨統治之下生活過的人能否恢復不被監督的心態?」
 

奧威爾給人類提出了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問題:科技 + 極權主義能不能,會不會,改變人性?奧威爾自己不知道。他是在做「思想實驗」。但他的立場很明確:他不喜歡這種狀況。習近平呢?他歡不歡迎?中共歷來的價值觀是很世俗的:富強,權力,國家威望,等。「扭曲了人性沒有?」是個完全不同層面的問題。
 

國際輿論批評中共常常是因為它虐待少數民族,或住在邊緣地區的人:藏族,維吾爾族,蒙族,法輪功,家庭教會,香港,臺灣,等。批評的都對。但我們不要以為虐待過少數意味著善待了主流。中共扭曲了人性,受害者的多數是主流裡的漢族。

 

※作者為是普林斯頓大學退休教授,現在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教書。他專門研究中國現代語言,文學,通俗文化與政治文化。本文轉載自〈美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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