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敘利亞內戰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伊朗和俄國力挺之下屹立十三四年不倒的巴沙爾·阿薩德（簡稱巴沙爾）政權，在短短滿打滿算十三日之內，就被一個此前名氣不大的反抗組織薩姆解放陣線（HTS）推翻。總統巴沙爾倉皇出逃俄國，宣布辭職。這樣一來，徹底結束了阿薩德父子長達五十多年對敘利亞的獨裁統治。

巴沙爾時代如此總結，令人唏噓。

有人依據敘利亞內戰等戰亂，鼓吹「民主導致動亂」，這完全是個偽命題。事實上，獨裁者不肯順應人民的要求下台，不肯民主，才是動亂的根源。

正如在緬甸。當年軍人政權的總統登盛，推動民主改革，民主來了，緬甸並沒有亂，翁山蘇姬上台。現在緬甸再次內戰，不是翁山蘇姬和民族軍要求民主導致動亂，而是政變軍人反憲法，恢復軍人統治，才引發新一輪的內戰。

敘利亞的戰亂，同樣揭示了這個道理。

巴沙爾在繼任父親當總統前，本是個眼科醫生，原先可能有不錯的情操，但是一坐上獨裁者的位置，就脫變成了獨裁者。如果2011年在阿拉伯之春，人民上街要求民主時，他肯順應民意，放棄獨裁，進行民主選舉，敘利亞就不會出現長達十幾年的內戰。然而，他為了一己私利，在十幾年前不肯下台，讓敘利亞內戰十幾年，生靈塗炭。一個好好的國家，變到一無所有。最後，在短短十三日之內，一敗塗地，光速被趕下台，流亡海外。這個潰敗速度，比當年國民黨慘敗，塔利班進城，更加震撼。

現在還有人幫巴沙爾洗地，說他逃到俄國，是「為了人民福祉自動放棄權力」。如果他真有這樣的覺悟，就應該在十三年前做，而不是在十三年後經過這十三天才做。

敘利亞走出了巴沙爾年代，但目前的形勢是，就算巴沙爾放棄權力下台了，敘利亞內戰也無法停止。

筆者曾分析，中東的矛盾錯綜複雜，光是「本土」矛盾就有九大矛盾：第一，以色列vs中東其他國家。第二，伊斯蘭與異教徒（基督教、猶太教）間的矛盾。第三，伊斯蘭的教派矛盾，遜尼派與什葉派的衝突。第四，神權與世俗的矛盾。第五，民主與專制的矛盾。第六，民族矛盾。中東四大民族（阿拉伯、突厥、波斯、庫爾德）中，庫爾德人是唯一沒有民族國家的。中東最最特出的民族矛盾就是爭取建國的庫爾德人與所在國的衝突。第七，恐怖主義與反恐的矛盾。第八，阿拉伯國家內部爭老大的矛盾。第九，近年來，遜尼派的土耳其「重返中東」，爭奪伊斯蘭世界主導權，形成了「挾阿拉伯以令伊斯蘭」（沙特）和「挾伊斯蘭以令阿拉伯」（土耳其）之間的矛盾。

加上中東地區大國政治橫行，傳統列強，美俄英法德都在中東有深厚的歷史聯係，新興大國如中國和印度，也已把手伸向中東，甚至烏克蘭也可能利用這個時勢。

而敘利亞，就是這各種矛盾最集中的地區，幾乎每種矛盾都可以在這裡找到。

1）以色列：以色列一直佔據原屬敘利亞的戈蘭高地，甚至宣稱這已是以色列的領土。在伊哈戰爭中，以色列多次出動空中力量，打擊敘利亞境內的伊朗勢力。

2）由於敘利亞沒有基督徒，所以這個矛盾不明顯，或可以歸入以色列（猶太教）和伊斯蘭的矛盾之中。

3）伊斯蘭教派矛盾：敘利亞遜尼派是大多數，什葉派只有10%左右。但巴沙爾就什葉派。巴沙爾背後的伊朗，更是輸出什葉派革命的「幕後黑手」。旨在推翻巴沙爾的內戰很大程度就是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的矛盾對動的。在敘利亞內戰中，伊朗的兩個代理人，黎巴嫩真主黨和伊拉克什葉派民兵，是幫助巴沙爾政府軍作戰的主力。這次巴沙爾敗得這麼慘，最直接原因之一就是真主黨被以色列打殘了，無力相助。

4）神權與世俗：巴沙爾雖然是什葉派人士，但屬於世俗主義者。不少想推翻巴沙爾的勢力，目的在建立遜尼派的神權國家。在敘利亞內戰中，遜尼派神權主義者和恐怖主義是高度重合的。伊斯蘭國（ISIS）即主張遜尼派神權主義，又行恐怖主義。

5）民主與專制：巴沙爾是獨裁政權，推翻巴沙爾的另一部分勢力，目的是主張廢除獨裁建立民主。這是阿拉伯之春最早反抗巴沙爾的勢力，其武裝是「敘利亞自由軍」（SFA），背後是美國。

6）民族衝突：還有另外一部分推翻巴沙爾的勢力，是敘利亞庫爾德人，希望庫爾德獨立。庫爾德武裝是「敘利亞民主軍」（SDF），受到美國（和以色列）支持。庫爾德獨立運動引來土耳其的出兵，因為土耳其擔心敘利亞庫爾德人一旦獨立成為庫爾德斯坦，就會帶動土耳其庫爾德人分離主義（獨立或加入庫爾德斯坦）。

7）恐怖主義與反恐：無論美國為首的聯軍還是俄國，直接出兵敘利亞內戰，都是打著反恐（伊斯蘭國）旗號的。伊斯蘭國被消滅後，剩下的恐怖主義派別組成「敘利亞救國政府」（SSG），在各方勢力平衡下維持割據。沙姆解放陣線就是其中的主要力量，它至今還被聯合國和多國列為恐怖主義組織。當然，沙姆解放陣線一直希望「洗底」，力圖表示已經和恐怖主義切割。

8）阿拉伯內部鬥爭：最早攻入大馬士革的「南方作戰室」（SOR），是阿拉伯海灣國家支持的幾股勢力臨時糾合而成。他們背後是不同的海灣國家撐腰。

9）土耳其重返中東當老大。幾年前，土耳其出兵佔領了敘利亞北部邊境狹長地帶，還支持敘利亞內的親土耳其勢力「敘利亞國民軍」（SNA）。沙姆解放組織及其盟友的地盤，也是土耳其在背後撐腰才得以一直存在。這次沙姆解放陣線實施突襲，背後最大的支持勢力就是土耳其。據報道，事先知會了土耳其並得到首肯。

由此可見，敘利亞種種矛盾深度糾纏，並不那麼容易化解。

巴沙爾倒台，敘利亞繼續群雄逐鹿。總結一下，在敘利亞的本土勢力，主要勢力至少有六股（參考下圖）：

1）以沙姆解放陣線為首的「敘利亞救國政府」（SSG），目前佔領了中部地區。

2）土耳其支持的「敘利亞國民軍」（SNA），在敘利亞北部。

3）美國支持的「敘利亞自由軍」（SFA），在敘利亞東南部。

4）美國支持的庫爾德人武裝「敘利亞民主軍」（SDF），在敘利亞東北部。

5）阿拉伯國家支持的「南方作戰室」（SOR），在敘利亞南部。

6）巴沙爾的殘部，目前動向未明，被沙姆解放陣線分割為西部沿海地區，和東部沙漠地區。

（維基百科）

在敘利亞上的外國軍隊，至少有四支：

1）土耳其在北部的佔領區；

2）俄國在西部沿海的海軍基地；

3）以色列佔領的敘利亞西南部戈蘭高地及最新佔領的外圍「緩衝區」；

4）美國在東南部的軍事基地。

此外，敘利亞本土有無數股小型的勢力，難以劃分，其他國家的軍隊（阿拉伯海灣國家或伊拉克）也隨時可能進入。

以上地圖大致上劃出了它們的控制範圍，但時局進展迅速，地圖不斷在變。

由於敘利亞還勢力眾多，雖然「敘利亞救國政府」自居為「敘利亞合法政府」，但目前看不到能統一的跡象，甚至能否「洗底」成功獲得其他國家承認，也不無疑問。

值得指出的是，在這類國家內戰要停止，如果不是一方徹底戰勝消滅其他對手的話，那麼外國的調停、援助和幫助政權建設是非常必要的。

以前這類事一般是美國出面在做，或者聯合國出面美國做實事。然而，在現在這個世道，做實事的往往被罵。美國當年對阿富汗投入巨額資源，幫助它進行政權建設長達二十年，結果就是被反美左派指著罵了二十多年。現在川普就要上台，以後也沒有人再關心政權建設的事了。敘利亞來說，川普就直接說美國沒興趣。言下之意就是由得他們怎麼打，人民死了白死。拜登還是想幹點什麼的，但他的時間只有一個月左右了，能做多少是多少，多半只能是半途而廢。連一向最有國際主義的美國都這樣，其他國家就可想而知了。

很不幸，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了，多做多錯，做了還挨罵。到頭來劣幣驅逐良幣，大家都發覺，圍在一邊看熱鬧指手畫腳才是又安全、又有利、又能佔據道德高地的。

這也是敘利亞內戰能否停止，前景悲觀的重要原因。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