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如果有人預測敘利亞阿塞德家族可能過不了耶誕節，恐怕很多人會笑他太天真。沒想到的是，北方一個力量不算強的武裝民兵，竟然在兩週之內，便讓統治敘利亞半個世紀，近十年來強力壓制國內反叛軍的阿塞德政權，瞬間崩塌。有人形容這是闖王進北京，算是很貼切的比喻，因為其崩解過程，頗有相似之處。1989年的「蘇東波」，從波蘭、東德、匈牙利、羅馬尼亞…一系列前蘇聯控制的華沙公約共產國家，在半年內接連倒台，一樣快得讓人猝不及防。讓人不禁想探究一下，一個看似控制一切的威權或極權政體，怎麼會這麼快的崩塌？

國家為什麼會失敗？

在《國家為什麼會失敗？》一書中，羅賓森（James A. Robinson）與艾塞默魯（Darron Acemoglu）兩位作者，提出了一種政治經濟學的解釋。他們認為，威權政治體制幾乎一定伴隨著一種「榨取型（Extractive）」經濟體制， 民主體制則多半協同著「廣納型（Inclusive）」經濟體制。前者是要將整個社會的資源與利得控制起來，為政治服務。後者則需要有明確的法律保護與獨立的司法制度，讓各個社會部門有規則的交互運作。前者像是個鑽油平台，需要強力鐵架固定在地面上，穩住油管打進地底抽取油料。而後者更像是一個雜亂無章的市集，由一連串的交易與規矩，像搭樂高積木一樣，堆疊起整體經濟活動。許成鋼教授近日發表的新書「制度基因」，也是此種觀點的延伸，只是針對的目標是中國。

這種觀點很好解釋了威權經濟體制的成長與崩塌。我們想像一下鑽油平台是怎麼工作的？你得打四根鐵腳深入地面，再架上鐵架，支撐住一個夠硬的鑽頭向地底下鑽。鑽出油來了之後，你還得頂住向上噴發的壓力，或向底下打空氣來把油逼出來，這個鐵架需要夠強夠硬，才頂得住各種方向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所以，這個系統能夠運轉的關鍵不只是油管，更是鐵架。一旦鐵架斷了，整個系統就崩了。問題是，維護鐵架穩固，是一個相當耗費資源的工作，光是防止鏽蝕，就要不斷清洗上漆。一旦抽上來的油不夠多，支付不了維護費用，或有其他因素造成鐵架加速腐蝕，這個鐵架的斷裂倒塌，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因此，一個威權式榨取系統，也許一開始獲利頗豐，成長迅速，但它撐不久，而且總會走到一個維護成本高於獲利的轉折點，所以崩塌或廢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而其徵兆，往往是這個鐵架開始抖動，甚至開始搖了，需要外部力量加持支撐，一旦外部力量撤了，整個系統也就垮了。

榨取式的阿塞德政權

阿塞德政權便是一個這樣的榨取系統。敘利亞本是一個富饒之地，黎凡特地區自古便是農業發達，東西方商業交換的熱區。這次首發戰事陷落的阿勒坡，考古發現約公元前5千年，距今約7千年前，便有人聚居此地。1960年年代，敘利亞也發現石油，並因此富甲一方，伊斯蘭國之所以能稱霸一時，也在於其奪取了敘利亞的石油資源。阿塞德家族若能妥善經營，人人富足，少幫自己車庫裡買幾輛豪華名車，也不致於搞到民變四起，連年內戰。但是2010年阿拉伯之春，茉莉花革命，卻讓其政權搖搖欲墜，強力鎮壓的結果，便是演成內戰，而戰爭又需要更多的錢，阿塞德政權不得不更深挖的榨取，使得民不聊生，70%人民活在貧窮線以下，阿塞德家族卻坐擁資產超過16億英鎊，使得大批人民不得不逃亡海外，形成歐洲頭痛的難民潮。

當窮得掉渣的人民再也榨不出幾滴油水，阿塞德便不得不引入外援，俄羅斯給錢給槍，伊朗與真主黨給人，但敘利亞還是得部份買單。飛機丟炸彈是俄羅斯的，瓦格納與特種部隊直接下場，步兵是真主黨的，那敘利亞政府軍呢？只剩下治安軍的功能。平日吃慣皇糧，除了耀武揚威，開槍打打不乖的人民，好像也沒打出過什麼戰績。敘軍就像越戰中的南越軍，打仗不怎麼行，但投機倒耙，搭便車尋租倒是挺精。於是聲勢浩壯，接觸即潰。到了俄羅斯在烏克蘭打到自顧不暇，真主黨被以色列BB扣炸到幾乎團滅，皇糧發不出來，政府軍便丟盔棄甲，一夕譁變，於是一個看似鐵腕統治的政權，便在兩週內崩塌，快到世界各國還來不及反應，國內其他反抗軍都還沒準備好動員。

講白點，阿塞德倒台的關鍵，就是失掉軍心。不論反抗軍背後有誰？只要阿塞德的政府軍還有作戰意志，鑽油平台的四支鐵腳就還在，不至於崩塌得那麼快。失掉軍心的原因有很多，包括高層腐敗、彈藥補給不足、無糧無餉、已厭煩長期作戰、自己家裡人也在受苦、逃亡、或被鎮壓之列…。這與當年國民黨丟掉大陸的原因並無二致，與崇禎帝裁驛站造就了李自成，缺糧缺餉造成軍隊大舉譁變也如出一轍。別忘了，不論你的軍隊是用募的、用徵的、還是用拉伕的，基層士兵始終來自於民間，當他們的家人在榨取式系統下掙扎在生死邊緣，他們是會不知為何而戰的。支撐戰爭的永遠是經濟，沒有最起碼的小康社會，任何軍隊都會打不下去。愈強力的控制與鎮壓，只能維持一個表面，「雖董之以嚴刑，震之以威怒，終茍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軍隊與政權便如「奔車朽索」，一跑就散架了。

阿塞德的問題也是習近平的麻煩

這不只是阿塞德的問題，也是習近平現在的麻煩。中國一樣是個榨取式系統，逃脫不了這種系統的邏輯與命運，「制度基因」講的就是這種過程。那不是景氣循環，不是關稅大戰所造成的，而是榨取式系統的本質所造就的。這個過程，更像是一個「龐式騙局」突然停止了運轉，整個系統就在不斷累積壓力，終至內爆。爆開後會不會「明天會更好」不知道，但現在那個君王鐵定是要去找歪脖子樹報到的，不去報到，也得學阿塞德全家出逃，國內肯定是待不住的。人們在這種時刻，通常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卻很清楚自己「不要什麼」的。威權統治者之所以能遂行其意志，靠的就是武力，體現於軍隊與警察，如果連軍警都反了，政權便會毫無預兆的轟然崩塌，不會慢慢傾斜再倒地，裡面的人連跑的時間都沒有。

政權的維持和崩解，常是不對稱的。蓋棟樓需要三年，崩塌卻只需三秒，在榨取式系統中尤其如此。當中共軍隊高官紛紛被抓，軍心不穩，經濟快速下行墜落，老習便正走在阿塞德走過的路上。所以網友建議，老習何不就趁川普發出參加就職典禮的邀請，帶著妻女一起去美國，給川普個面子，順勢就住下了，甭回去了？「海湖莊園很大，容得下兩家人。」是吧？

※作者為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