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意外造成阿賽德政權倒台,意外完成美國十三年前未竟之事。(美聯社)
2024年12月8日,敘利亞阿賽德政權遭到反對派聯軍推翻,從事態爆發到政府垮台歷時僅約兩個月。10月份政府軍和反對派雙方開始大型的動員,11月27日反對派的沙姆解放組織(Hayʼat Taḥrīr aš-Šām,HTS)領軍發起攻勢,針對阿勒坡省的親阿賽德部隊發起攻擊,中東的地緣政治狀態迅速裂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竟然是由土耳其支持的恐怖份子完成美國十三年前未竟之事,而且還是在政權交接的過渡期。
這股由土耳其支持的恐怖組織,在以色列進攻加薩走廊的中東動盪背景之下,無意中幫助美國完成阿拉伯之春的遺憾,並且削弱中國、俄國和伊朗三國在中東的影響力。間接幫助美國再平衡歐亞大陸的情勢,成為拜登政府末期的過渡時間,最具影響力的地緣政治遺產。即使川普不悅土耳其勢力擴張,也無法否認撿到免費的禮包,看著土耳其逐漸接管敘利亞北部。
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的浪潮,敘利亞爆發大規模的反政府抗議活動。是年8月,當時的美國總統歐巴馬首次公開呼籲阿薩德下台,正式表達美國支持敘利亞的政權更迭。2013年,敘利亞政府被指控在內戰中使用化學武器,導致大量平民傷亡。美國政府曾經考慮對敘利亞進行軍事干預,最終敘利亞在俄國的折衝與美國達成協議,銷毀其化學武器庫存,成為阿賽德政權得以延命至今的關鍵。
如今的朱拉尼(Abū Muḥammad al-Jawlānī,本名為Aḥmad Ḥusayn al-Shara)主持的新政府傾向於保護少數民族與非伊斯蘭教派,並且表態不願與西方國家為敵,申明自身並非全球威脅,並且與歐盟國家接觸。親西方的敘利亞政權將不再容納俄國和伊朗的勢力存在,有利於平衡俄烏戰爭不樂觀的歐亞大陸前景。
同屬什葉派的伊朗向阿賽德政權提供數十億美元的經費和軍事裝備,更重要的是派遣伊斯蘭革命衛隊的精銳部隊聖城軍(Quds Force),以協助其對抗反政府武裝和其他敵對勢力。伊朗與敘利亞和黎巴嫩的真主黨關係密切,協調三方在敘利亞南部和黎巴嫩的活動,與以色列之間進行長期的鬥爭。作為威權四國(CRINK)成員的伊朗,面臨近年來最大的地緣政治挫敗。
伊朗和敘利亞的另一層共同關係是防止土耳其進入敘利亞北部,土耳其藉由建立「安全區」打擊西南邊境的庫德族工人黨的名義,不時越界進入敘利亞和伊拉克北部,伊朗則支持敘利亞政府收復所有領土。12月初,土耳其支持的敘利亞國民軍(Syrian National Army)對庫德族領導的敘利亞民主力量(Syrian Democratic Forces)控制的曼比季地區發動攻擊,考驗土耳其和伊朗之間「既競爭又合作」的關係。土耳其軍隊長期在科巴尼(Kobani)和曼比季(Manbij)、泰勒里法特(Tal Rifaat)邊境活動,一方面支持敘利亞反對派,同時打擊庫德族,削弱敘利亞並不符合伊朗利益。
以色列從2023年10月進攻加薩走廊,激起哈瑪斯(Hamas)背後的支持者伊朗和敘利亞的不滿,兩國雖然是什葉派國家,但是出於對地緣政治平衡的考量支持哈瑪斯。由於伊朗和敘利亞兩國將資源轉移到反以色列的戰場,間接減弱維持阿賽德政權所需的資源,以色列在第一時間打擊的目標並非是阿賽德政權,但是周邊各國都與哈瑪斯同聲共氣,打擊阿賽德政權也只是順序問題。
2024年4月,美國通過《2024年以色列安全補充撥款法案》(H.R. 8034),在拜登退選之後,美國政府更沒有餘力關心中東情勢,只能眼看以色列持續發起軍事行動。2024年11月12日,以色列在加薩地區的「人道活動」取得有限進展,拜登政府決定不限制對以色列的武器轉讓,形同鼓勵以色列持續在中東擴大軍事行動。
今年10月起,以色列進一步對黎巴嫩發動進攻,殺傷大量真主黨恐怖份子,本意是要減少黎巴嫩和哈瑪斯之間的相互聲援,卻是間接減少阿賽德政權的實力,助攻同一時間敘利亞內部反抗勢力發起的攻勢。12月16日,以色列通過對敘利亞的戈蘭高地(Golan Heights)的擴大屯墾計畫,在阿賽德下台後成為裂解敘利亞的行為者之一。如果沒有以色列在2023年10月擴大中東地區的地緣衝突,土耳其也未必能夠在今年順利推動反抗組織的大舉行動,兩國之間由於「實用主義外交」擱置意識形態和加薩問題的立場,卻都在敘利亞獲得利益。
在俄烏戰爭期間,土耳其成功地在西方與俄國之間扮演協調者的角色,逐漸恢復在黑海與中東地區之間的歷史影響力。土耳其也是唯一北約成員國參與金磚集團活動者,藉由突厥國家組織(Organization of Turkic States, OTS)影響中亞到中東地區的地緣政治,成為中國「一帶一路」潛在的話語權挑戰者。
2018年的「橄欖枝行動」(Operation Olive Branch)迄今,土耳其在敘利亞北部實際控制了一部分領土。2019年,土耳其再次發起「和平之泉行動」(Operation Peace Spring),佔領庫德族控制地區。檯面上的理由是作為與敘利亞之間的安全屏障,防止敘利亞境內的衝突和庫德工人黨(Partiya Karkerên Kurdistan)有關的武裝組織襲擊土耳其。
與此同時,土耳其也加入阿斯坦納進程(Astana Süreci),保持與俄國和伊朗的協調。事實上土耳其的目的是為進行「鄂圖曼式」的擴張,試圖逐步鄂圖曼帝國時期在中東的地緣核心區域,未來川普執政下的美國將逐漸減少對海外事務的介入,土耳其或將在默許下成為中東地區除以色列以外的強國,並且在「有限合作,結構性對立」的原則壓制伊朗的勢力,庫德族的前景將更為悲涼。
中東問題和俄烏戰爭兩者都是拜登任內未盡的地緣衝突,俄烏戰爭的局勢未見轉,以色列則是讓美國陷入與阿拉伯國家之間的尷尬。然而,以色列的行動卻意外造成阿賽德政權倒台的局面,並且成功削弱伊朗。中俄也因此無法立足於敘利亞的塔爾圖斯海軍基地(Tartus Naval Base),「一帶一路」的歐亞陸橋南段的話語權也受到影響,對於美國而言是意外撿到的地緣再平衡。
如果敘利亞情勢提前半年發生變化,尚未棄選的拜登或許將發揮此一議題的功效,川普也未必能再次當選,如今拜登政府已準備交接政權,留下一個不積極參與的殘局給川普也未必不是一種噁心對手的方式。
川普曾在2018年宣布從敘利亞撤軍,但最終在顧問建議下延遲撤離。目前約有900名美軍駐紮在敘利亞,主要在東北部地區。川普在12月份最新發表的言論表示,美國不應該捲入敘利亞的內戰,強調「這不是我們的戰爭」,未來可能傾向於再次考慮撤軍。
在美國以外能夠在敘利亞問題發揮較大影響力的,也只有川普認同的土耳其,他認為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是「非常聰明且強硬」的領導人,並強調土耳其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將在敘利亞的未來發展中發揮關鍵作用。川普顯然將不接手拜登的地緣政治殘局,選擇以離岸平衡的思維將敘利亞「卸責」給土耳其,並且讓中國、俄國和伊朗陷入膠著,不失引誘戰略競爭對手,長期消耗資源的一種「殘局平衡」戰略。
原先處於地緣政治破碎地帶的中東地區,受到域外霸權與在地文化衝突的影響而未見寧日。川普的袖手與土耳其擴大對敘利亞的控制,或許是在地政治勢力復興的徵兆,而中東地區本身治理性的發展,未必不是尋求消解地區性矛盾的一種途徑。
※作者為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東協經濟貿易文化發展協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