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面對那些與「女權」站在對立面的建中男孩

謝達文 2025年01月06日 07:00:00
在麥當勞發生性侵案件之後,外界表態拒吃麥當勞。卻有一群建中學生發出在麥當勞用餐的照片,並標註文字「沒有女權的世界真好」,其他高中亦有男性學生效法。(擷取自Threads)

在麥當勞發生性侵案件之後,外界表態拒吃麥當勞。卻有一群建中學生發出在麥當勞用餐的照片,並標註文字「沒有女權的世界真好」,其他高中亦有男性學生效法。(擷取自Threads)

許多人感嘆台灣性別教育做得還不夠,但或許,更精準的說法是台灣的性平教育亟需更新。一直以來,性平教育和倡議的重點被放在破除刻板印象、尊重多元差異。但是,特別是年輕世代男性之間,最大的問題早已不是男尊女卑的傳統價值,而是對女性主義的整體敵意。

 

近來,建國中學學生「沒有女權的世界真好」的發文恰恰可以看作指標性的案例。此一案例是性平教育近日在網路社群上再度引發熱烈討論的原因之一:在麥當勞發生性侵案件之後,有網友批評麥當勞處理不當、意圖息事寧人,因此表態拒吃麥當勞。不久,便有建中學生發出在麥當勞用餐的照片,並標註文字「沒有女權的世界真好」,於其他高中亦有男性學生效法。在這個案例中,學生的發文反映的顯然不是男尊女卑的傳統價值觀,距離傳統紳士或者騎士精神的男性模範更是無比地遙遠。相反地,這類貼文所展現的,是他們對自己眼中所謂的「女權」不只充滿不屑,也認為「女權」站在自己的對立面。顯然,這並不是「拒絕性別歧視」的舊有語彙所能解答的問題。

 

新一世代的性平教育和倡議,必須讓更多年輕男性體會到性平何以不但依然迫切,而且還具有建設性。換言之,新世代的性平教育不能再只強調「不要怎麼做」,而更必須強調「為什麼不要」,以及「所以要怎麼做」。

 

畢竟,在這個世代,相較於女性依然太常被迫要當個「好女人」,男性卻太常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當個好男人。其實,長到大約十五歲以後,所有男性都多少知道要怎麼傷害一位女性,問題只是他們會不會這麼做。然而,很多男性卻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好好對待一位女性,甚至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和她們建立健康的、平等的關係,自然也不會認為建立這樣的關係有多麼重要。

 

也因此,新世代的性平教育和倡議必須從這兩個關鍵問句出發:首先,當一個人這麼說、這麼做,對女性帶來的具體威脅究竟是什麼,為何不只是冒犯而已?其次,一個好的、健康的、快樂的互動關係又到底可以怎麼發展?

 

問題不在於冒犯,而在於威脅

 

所謂性騷擾和歧視言論的問題從來並不在於冒犯,不在於不禮貌或讓人不開心,而是在於其可能引發的威脅,比如在一個環境內增加女性對性暴力的恐懼,或是對於只被當成性慾對象品頭論足、其他才能與需求都被忽視的憂慮。比起各種行為標準,這才是最迫切需要和年輕男性溝通的重點。

 

某些年輕男性對於性平的態度之所以讓人如此失望,很可能反倒就是因為社會對他們自始抱持太低的期望,要求的是行為舉止,卻沒有教會他們規則背後的理由。太多時候,社會給這些男性的訊息是簡單的「不要」:不要有歧視言論,不要開低級的玩笑,不要誤以為社會已經很平等了。至於更「深入」的議題──比如性侵帶來的創傷和恐懼,或者不斷被用「夠不夠性感」品頭論足帶來的侷限,又或者母職對升遷帶來的影響──社會普遍彷彿反而不期待他們懂那麼多。然而,對這些男性來說,既然不懂得這些,種種的「不要」聽起來就會只像是莫名其妙的限制,充其量是某種禮貌,更多時候是某種「打壓」,讓人無法服氣。

 

建國中學校友30重聚活動,菜單卻出現「香鮑佐蘿莉」、「韓國妹子軟綿綿」等菜名,現場更有女學生的人形立牌。(翻攝自LINE群組)

 

事實上,某些年輕男性的質疑不是全然沒有道理,只是徹底搞錯了方向:如果性平的標準只是無比浮動的「不舒服」,那確實會讓人感到無所適從,別人怎麼指責都只可能是對的,自己只能站好等著被罵。所以,教育者、倡議者給的回答從來不該只是「這樣很低級」。相反地,年輕男性必須學到女性面臨的性暴力、特別是熟人性侵的風險有多高,而性暴力又能帶來多大的創傷,因此「這個人可能不安全」所能引發的恐懼又有多大。此外,年輕男性也必須學到,女性在許多環境容易只被矮化成一塊肉,被用是否性感來品頭論足,因此,所有的工作能力、人格特質乃至基本需求都不被重視,而這樣的扭曲又帶來多少生涯發展和人際互動上的問題。年輕男性更必須開始同理,在這些壓力之下,許多女性又必須額外多花多少精力和男人們周旋,甚至被跟蹤、被騷擾、被打探,要以各種方式周旋、迴避、委婉拒絕、讓自己「被相信」,既擔心自己表達得不夠清楚,又擔心自己表達得太強烈會引發反擊,而這在在都會帶來龐大負擔。

 

誠然,這些聽起來都像太「進階」的議題。但是,要先期望有足夠多年輕男性能理解這些議題,我們才能教出足夠多不讓人失望的年輕男性。社會必須引導年輕男性去理解這些他們多數人並無親身經驗的事情,才會有更多人知道各種「不要這樣說話」並不是假道學的規範,而是有真正需要防免的威脅。

 

同理,性平倡議者不可以讓人以為所有展現女性外貌魅力的狀況都是「物化女性」。反而,看到女性打扮就質疑這必然是迎合異性戀男性目光,其實無異於預設女性「穿這麼騷就是要勾引男人」,才是落入了厭女的邏輯。相反地,在這些情境裡,人們必須問的問題仍必須扣緊前述的種種威脅:這是否只把性吸引力當成這些女性的主要價值所在?這些女性所想展現的其他才能、特質乃至需求能被好好看見嗎?而就算要呈現性吸引力,在這個情境裡,顯現的是這些女性的情慾和喜好嗎?或者,她們是否至少仍有一定主控權,在掌握人們欣賞的方式嗎?還是,這些女性更像是在屈從眼前的男性,指導原則只是「這些男生怎樣才會爽,就都給他們吧,我們不重要」?問題都還是在於這些對於女性具體的「威脅」,而不是某種機械式的「反正女生很辣就是不可以」──後者是絕對不會有說服力的,對於很多女性都是這樣,對於年輕世代男性更是如此。

 

唯有如此,才能好好回應關於「雙重標準」的常見質疑。同一個做法、同一種「玩笑」在一些情境比較容易引發關於性暴力或是過度性化的擔憂,在另一些情境則不然。同一句話不同人講的效果本來就不一樣,這就好像同一個路段在離峰時段可能可以開得比較快,但在交通繁忙時堅持以相同速度行駛就是會帶來更大的危險──這是雙重標準嗎?或許是,然而,標準本來就不該是機械化的「大家可不可以講這種笑話」,而是在這個互動情境內會為女性帶來怎樣的威脅。

 

敵意的背後經常是自憐

 

在搞不清楚「為什麼不能」之外,此一世代男性對女性主義的怨憤背後,另一大主因其實是不知道要怎麼和女性、甚至是和其他男性相處,是對於情感、對於關係的想像貧乏而且錯誤,根本對「怎麼好好相處」缺乏想像。

 

舉例而言,某些年輕世代男性對於性暴力、性騷擾相關討論的敵意,就建立在他們對於外貌、魅力和情感關係的徹底誤解之上。觀察網路上這些年輕男性所使用的語彙,一個盛行的說法是「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誤以為「不是不讓人碰,只是不讓你碰」,把一切理解成「像自己這樣不夠帥的人」追求被拒。在這背後經常隱含著一種集體的自卑與自憐,誤以為女性、特別是「台女」要的就只是帥哥,如果長得不夠英俊,那就必須靠金錢來得到女性的眷顧。而兩者皆無的男性在此刻的網路上就是醜陋的物種「哥布林」,只配躲在洞穴裡。在這個框架下,就連重視性騷擾都可以被他們詮釋為一種對「我們這種男性」的不公平,面對本來就讓人困惑的感情關係,一群年輕(異性戀)男性以為自己找到了解答,答案就是「那些機會都不屬於我」,而這也事實上讓性平教育遭遇更大的瓶頸。

 

一方面,即使只談外貌,不分性別,多數人都曾擔心自己魅力不足,都會有不安全感。但是,整個社會不停想要給女孩關於外表的建議甚至壓力,不僅有各種關於要如何用妝髮表達自我、嘗試不同風格的教學,也依然太常要求女性的穿著打扮,而且從毛孔到毛髮都得好好管理。但男孩的情況剛好相反,幾乎任何場合的衣著都可以在「西裝襯衫」或「運動休閒」這些粗糙的大類別間做選擇,而在「鬍子刮乾淨」這種最低限度的要求之外,許多年輕世代男性對可以怎樣幫助自己更好看都很陌生。一群女性朋友互相稱讚彼此的妝容、髮型、配件相當常見,但男性在同性朋友的自拍下留言「這個領口設計好適合你」就顯得奇怪了,甚至連「今天氣色太好了吧」都是如此。女性被無止境地要求進步,讓自己「變得更美」,但太多男性卻根本沒想過自己可以進步,不帥就是不帥。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女性的不安全感經常導致過度的焦慮,但男性卻很快陷入自怨自艾當中。

 

但或許更重要的是,這種「哥布林」式的自怨自艾也建立在對於魅力的誤解、或者至少是相當褊狹的理解之上。在美國經典情境喜劇《六人行》當中,許多女性觀眾最愛惜的角色一直都是Chandler,但關鍵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溫和敏感,即使有時笨拙尷尬,卻也保持善良,且是和伴侶透過溝通「學會」如何相處。在動漫作品《排球少年》中,最常被女性網友票選成老公人選,經常被提到的黑尾鐵朗、北信介、澤村大地、菅原孝支等人外貌未必最為突出,有些甚至戲份不多,共同特色也是穩定、擅長成就別人、知道怎麼觀察隊友的需求。

 

此一世代男性對女性主義的怨憤背後,另一大主因其實是不知道要怎麼和女性、甚至是和其他男性相處,是對於情感、對於關係的想像貧乏而且錯誤。(美聯社)

 

再以一個多月前的媒體熱點為例:12強賽事後陳傑憲成為目光焦點,外貌固然是一大起因,但之所以持續引燃這麼多女性的想像和關愛,原因早就不只是外貌,真正重點是他和老婆綺綺的互動,包含奪獎的榮耀時刻立刻想的是要找到綺綺,而且在把小孩帶到球員慶功宴上,還順利把小孩哄到睡著。更廣泛來看,不少男性誤以為女性棒球迷「都只在看球員帥」,但在社群媒體上,除了賽場上的表現和球技以外,更常被女性球迷關注的是球員之間的互動細節,面對一起打拚的隊友更經常不是氣勢比拚,而是真心地互相欣賞互相打氣,也經常很自然地打打鬧鬧甚至摟摟抱抱,勾手、擁抱、蹭臉頰等等樣樣來,講起練球和打球的細節更是都相當專注投入,這當中有一種自在,一種真摯,一種知道怎麼把喜歡表達出來。

 

這樣的參考案例其實很多,缺少的從來不是案例,而是觀看的方式。《六人行》的主角是三男三女,當年的行銷也並未特別針對女性觀眾;《排球少年》的主要角色幾乎清一色是高中男生;而棒球的觀眾組成至今更也都是以男性為多數。案例距離一般男性都不遙遠,不需要讀過各種女性主義理論,而是需要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而帶領年輕男性看見這些不同「樣本」是重要的:不只顯示出健康的男性魅力可能長成什麼模樣,更可以看出不同女性真正在乎的、喜愛的是什麼,進而阻緩那種自怨自艾的仇視在一個世代的男性心中發芽。

 

了解如何跟女性相處,才會了解應該平等對待女性

 

更整體而言,此一世代的問題不再是男尊女卑的舊價值,而是某些男性對於女性主義的敵意與怨憤。為此,性平教育更必須搭配關係教育、情感教育才能發揮最大效果。

 

英國女性主義專欄作家Caitlin Moran在2023年出版的暢銷書《What About Men》當中,回應了所謂「男性困境」的說法,就指出許多男性議題確實存在,但這些議題之所以很難得到足夠重視,並不是因為「女權過高」所致,而是新一世代的男性尚未像女性一樣發展出關於情感關係的重要學習資源,社會沒有教會他們怎麼想像各種人際關係可以怎樣健康、快樂,不只是對與女性的關係缺乏理解,連對與其他男性乃至自己的探索都經常嚴重不足。

 

Moran的一項觀察是,女性主義運動的成果讓「一般女性」的經驗更受重視,各種瞄準少女的讀物、電影、歌曲經常都是關於普通女性甚至男性的日常成長和自我探索。然而,這個世代青少年男性的讀物卻經常是與他們生活經驗遙遠的奇幻英雄,八成的篇幅可能都用在描繪冒險情節,而非關於對自己情感和需求的探索──而且,連他們自己都會認為「像我這樣的一般男性是有什麼好看的」。此外,這種對情感、對自我需求的忽略也展現在聊天的方式上:一群女性很容易就聊到心情、聊到人際關係,但一群男性卻經常整個小時都在「打打嘴砲」,或者只是針對共同興趣交換事實性資訊(比如上週球賽的細節),聊完還是不知道彼此在乎什麼、擔心什麼,最近又遭遇了什麼事。知名英國男性小說家Jonathan Coe就說:「女性看書經常是為了理解自己,男性看書卻經常是為了逃離自己。」這不只在看書時是這樣,在聽歌、在聊天、在社群媒體資訊攝取上也都是如此。

 

同理,Moran也提到,多數女性從小、特別是從青春期開始就不停接收到與成長各個面向相關的建議,從生理期的不適要怎麼面對,到要怎麼透過妝髮和自拍表達自己,乃至各種戀愛關係中的技巧和經驗談,但男性對身體、外貌、社群媒體使用、親密關係策略等的指引卻依然荒蕪。很多男性不只是不了解女性的生理用品使用常識而已,是連男性自己的常見生理狀況都缺乏認識,平常也極少彼此討論。試想,我們對於「女性讀物」的想像,就和對於「男性讀物」非常不同──前者通常是關於生活或者關係,後者通常是關於所謂香車或者美人。

 

就此而言,問題從來都不是「女權抬頭下男性議題不被重視」,而是女性主義在抵抗舊有傳統時為女性開創了一些成長相關的資源,男性卻依然迷失,而這種迷失又成了怨憤與敵意的溫床。指標性的案例是,英語世界重要的「男權」網路紅人如Jordan B. Paterson和Andrew Tate等都尚未在台灣取得太大影響力,但就如同Moran所分析,這些人的論述都是建立在怨憤之上,而且展現對女性甚至男性徹底的陌生。

 

新一個世代的性平教育也必須是關於情感的學習,是關於成長的學習,是教導人們如何建立健康人際關係的學習。(本報資料照片)

 

實際閱讀Paterson的著作,他不只主張女性代表混亂與不理性,也主張男性不展現侵略就會開始憂鬱,不打贏其他(男)人就會陷入消亡,而「生命就是痛苦」,所以他的自我要求是每天只吃「牛肉、鹽、水」。此外,很多人知道Tate的節目常控訴女性成了「性關係市場的守門人」,讓男人得不到他們應得的。但更有意思的是,Tate論述裡男人追求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睡到「滿分」(10分)的女人,而像他一樣開始對性愛「厭倦」以後,下一步只能是讓這些女人做色情直播幫他賺錢──他們不只是不相信男女可以平等,他們根本是不相信世界上的男男女女可以快樂、幸福。

 

這些男性導師都非常不快樂、不幸福,而他們的不快樂、不幸福和他們的厭女、反女性主義是一體兩面,源於他們根本不知道健康的人際關係可以長什麼樣。反過來說,新一個世代的性平教育要突破來自男性的敵意,除了具體解釋「為什麼有些作為真的會威脅到女性,讓她們生活變得更困難」以外,更必須是關於情感、關於成長、關於如何建立人際關係的教育。畢竟,沒辦法想像自己怎麼跟不同女性合作、跟女性互相照看的男性,當然也不可能長成平等對待身邊女性的男性,而只會對女性的任何成就、任何保護、任何自由都抱持敵意,時時怪罪「女權」,幻想一個「沒有女權的世界」中一切該有多好。

 

也因此,新一個世代的性平教育也必須是關於情感的學習,是關於成長的學習,是教導人們如何建立健康人際關係的學習──面對逐漸成形的敵意,這是性平教育和倡議該大幅更新的時候了。

 

※作者為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關鍵字: 女權 建中 性平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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