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是立足在導演耿軍故鄉東北鶴崗這樣一個四線城市的黯淡現實中,所處理的中年同性戀者情慾困境。(金馬執委會提供)
大陸導演耿軍的《漂亮朋友》去年入圍金馬獎八項提名的時候,傳媒紛紛引述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的美譽,稱之為「華語同志電影天花板」,實際上聞天祥的原話是「《漂亮朋友》同時觸及華語同志電影的地板和天花板」——我更認同「地板」這一個比喻,不是說它沒有「天花板」的高度,而是它並不在意和不攀附天花板,甚至還反諷了天花板。
我想地板一說,首先肯定的是《漂亮朋友》依舊立足在耿軍故鄉東北鶴崗這樣一個四線城市的黯淡現實中,去處理中年同性戀者情慾困境這一題材,很「貼地」——幾年前楊曜愷已經用《叔叔》精彩地處理過老年男同性戀的類似困境,它的貼的地是香港。故事圍繞兩個身份最平庸的男同展開,一個是做燒餅的徐剛,他剛剛被理髮師男友分手,一個是已婚多年的小古物店老闆張志勇,剛剛下決心出櫃尋找真愛。兩人都是主角,張志勇以較為細膩的演技奪得金馬影帝,但我覺得徐剛的演繹也是一流,可以類比顧長衛《立春》裡蔣雯麗飾演的王彩玲,都是懷著藝術家的心困在小鎮現實的敏感者。
公認的「華語同志電影天花板」,無疑是王家衛的《春光乍洩》。《漂亮朋友》裡面有自覺的對《春光乍洩》的致敬,比如說男主之一徐剛的梳頭與獨自跳舞、徐剛與張志勇的共舞,都能馬上讓人聯想到張國榮與梁朝偉,甚至聯想到《阿飛正傳》裡張國榮著名的獨舞。徐剛製造了以上多個形象的混合體,更因為他不如那兩位明星的俊俏,反而形成另一種酷異的魅力——當然也可以在當下的電影場域被消費為「奇觀」,就像整部《漂亮朋友》對某些不知就裡的酷兒觀眾的吸引力一樣。
更重要的是悖離,假如我們想像《漂亮朋友》是一部同志電影、甚至酷兒電影的話,它從形式上就悖離期待,沒有王家衛/杜可風的濃烈「正片負沖」風格、艾慕杜華的跳色撞色——《漂亮朋友》是一部黑白片,它更強調的是疏離、是反高潮。正如片中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所隱喻:徐剛與張志勇第一次約會,就邀請後者玩猜內褲顏色的遊戲,徐剛給出三個選擇答案:「A、紅色,B、紅色,C、紅色」,害羞謹慎的張志勇說:「我不玩,太危險了。」——問題是,我們由始至終都沒有看到徐剛的內褲是什麼顏色的,因為這是一部黑白片,黑白片內褲的顏色還重要嗎?要是不穿內褲呢?——張志勇就說:「我不穿那玩意」。如果徐剛象徵的是一個老練但不改初心的同志老手,張志勇就代表了電影所想像的「初心」本身,兩者相結合則構成導演耿軍所說的「純愛」——這是否成立誠可議之,但更重要的是:如果內褲的顏色和內褲本身都不重要的話,電影會不會是在反諷我們對酷兒電影的異色想像以及我們不宣諸口的窺淫慾?這才是《漂亮朋友》最有意義的挑釁。
也可以說,地板、接地氣,不過也是耿軍的虛晃一槍,這並不是一部早年賈樟柯那樣的現實主義電影。除了對鶴崗本身的空間抽離(電影只展示「愛情場所」,所有場景似乎可以發生在中國北方任何地方),同時抽離的還有時間:一個不起眼的監視器鏡頭顯示故事其實發生在2013年,這是比結尾出現的飛碟更大的魔幻現實。因此張志勇使用的老式掀蓋手機、土氣大衣等等才成立,並且告訴我們:那還是一個沒有抖音、小紅書、直播短視頻的中國,同志交友軟體也未發達,張志勇才不得其門而入。那時候要見一個人是可以大喊一聲:「星期天下午在老地方見!」的——如此種種,應該也是導演對「純愛」的想像所寄託。
既然一切「社群」尚未成熟飽和,個體的存在就還有珍重之處。電影多處反諷「團體」甚至在片尾曲反覆唱「漂亮朋友,不要團體」。張志勇一開始因為不得其門而入所以渴求通過「組織」「俱樂部」交友,但他真正碰到組織,極強控制欲的組織者K卻讓他落荒而逃——K自道他的代號是「看守所」的縮寫。
珍重個體意味著寬容,這裡導演帶入的一對女同志與徐剛張志勇一對頗形成反差,有兩組鏡頭很微妙:女同志爭吵之後在橋上一邊走一邊玩起了默契遊戲,兩人反覆背誦動畫片《巴巴爸爸巴巴媽媽》的台詞,始終準確合拍;徐剛張志勇也走在橋上,徐剛瀟灑地吹起漂亮的口哨,張志勇試圖跟上卻始終磕磕巴巴。導演並沒有說哪一對更有愛,你可以自由選擇。
合拍與不合拍,默契與不默契,這都是個體的自由,就像燒餅裡的頭髮的隱喻、薛寶鶴光頭與假髮的隱喻,張志勇的哭泣和薛寶鶴的Yoo-hoo叫春⋯⋯等等都是可以並存的,張志勇為燒餅裡吃出頭髮哭泣可以理解為他受到了老闆娘「你可真像個男人」這一諷刺的羞辱,這樣理解固然非常符合酷兒創傷文學的傳統,但又何妨不能理解為他想起做燒餅的徐剛而落淚呢?(說到第三主角薛寶鶴,這是我對電影不滿的地方。薛寶鶴不是失敗者,也不是所謂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戰神」。雖然他的金句敗於張志勇的靦腆,他也應該是自由的其中一個面向,而不是一個小丑,最後被簡單的一下「飛碟」擊倒。)
其實電影裡一切能引起「同志片」刻板印象的細節都被反諷:口香糖、香菸、香蕉、吹喇叭(用酒瓶喝酒)等等會引起情慾聯想的都被解構,反而是一次次的拒絕、警惕與潔癖被強調——雖然有最挑釁的S/M暗示出現,徐剛對此先是嫌惡後是暗自回味,最後還是終結於兩人《人鬼情未了》式一起做手工藝的溫馨場景裡了,也許這種曖昧,會讓當下觀眾覺得保守。
如果說是對同志文化的反思的話,導演對「團體」、「支配」的質疑倒是對當下摩登的同志情慾模式表露了強烈反諷,他的確更肯定一種保守的愛情方式,這點就留待同志議題關注者討論吧。至於種種質疑要是移動到政治影射上去,也同樣成立,耿軍樂於保持電影的這種多義性。
電影得到的四尊金馬,最佳攝影與最佳剪輯應該是最無爭議的,在同期片中比較的話近乎無懈可擊。至於「觀眾票選最佳影片獎」,我很好奇的是投票者當中有多少人真的看懂了這部《漂亮朋友》。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