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香港人,輾轉記錄百萬越南船民故事。(攝影:李昆翰)
「從今以後,香港對越南船民實施新政策。凡因經濟問題以船民身分設法進入香港者,將視為『非法入境』,非法入境者不得移居第三國,且將被監禁、等待遣返越南…」
1988年至1997年香港回歸前,香港政府為向企圖入境的越南船民解釋新政策,委請香港電台定時放送此段越南話廣播,本段宣導前4字「不漏洞拉」(Bắt đầu từ nay,意為「從今以後」)成為當年香港人最清晰的越南記憶。
42歲黃雋慧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六年級生,回歸倒數前的1991年,她跟著港人移民潮遷居加拿大,最近因為7月在台出了一本《不漏洞拉:越南船民的故事》(下稱《不》書),她睽違15年重新站上台、港兩岸土地。
這是一本紀錄1975年越共統一南、北越後,出逃的越南難民在海上、各國流轉飄盪的故事。
「對『難民』議題,我有感情,但真實面貌我自認研究不足」,「不漏洞拉」播到97結束,她卻直到97過後才決心關注這段歷史。「部分受訪者記憶已經褪色,但當我轉著電視、收看難民新聞時,就又覺得有些地方,他們經歷真有共通點,從現實生活事蹟,補足對他們當年想像。」最早,黃雋慧是因巧合和1名認識10年的教師同事聊起,「10多年前,中國有留學潮,加拿大積極在中國招生設校,我受聘前往教書,因此機緣,有機會跟鄭老師(化名,1984年移居加拿大)共事相熟,她正是當年逃出越南的漂流船民之一。」黃雋慧越挖掘越好奇,越深越覺有意思,輾轉牽出7個家庭、百萬越南船民的共通史。
談及在香港念中學時對越南難民印象,她的回憶不算正面,「大多還是從香港新聞得知,就像現在看歐洲難民報導的感覺,沒有什麼切身連結。」
她說以前在香港,眼見越南船民不斷移居過來,香港人其實壓力很大,尤其最後演變成「失控」(uncontrolled)的移居潮,看著香港焦頭爛額處理,感覺當局很難做事。
「2013年從鄭老師做紀錄接點時,我最有興趣的是『這一切怎麼開始的』,包括在船上怎麼度過生存期、live with nothing、又怎麼買到船票,有人用黃金、珠寶換啊,然後是用公開船班還是私人偷渡出境?」之後找到「明叔」(區國明,1982年逃離越南,馬來西亞比東島難民營居民,1983年獲加拿大接納移居),黃雋慧更豁然開朗,「明叔很早從越南逃出闖蕩社會,也願表達,對當年越南船民移動軌跡,幫我做出清楚串連。」
雖然採訪整理難民故事成書,但黃雋慧過去並非文科出身,她主修理工,長期以「數學老師」為業,在著手《不》書之前,她本打算寫一本動物小說,「沒打算處理社會議題,一生沒想過我會以難民題材出書。」
寫出這本12萬字書,她有兩點心得,首先是自己竟有機會訪談當年香港電視裡的越南船民;再者透過書寫、她修補自己當年的媒體印象,「從小在香港聽廣播、看這些越南船民新聞,但對他們背景根本不熟,一直帶著偏見。」
「以前覺得越南來港的人出手狠,生存方式像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存在的博鬥,居留營裡,不管你是北越、南越來的,都有不同地頭發生爭執,有點像是『香港亂源』感覺,印象很不好」,黃雋慧稱那幾年,香港人都覺得越南人像「狼」,新聞也曾播出越南居留營發生暴動,「之後轉為禁閉營,只進不出,一般港人更難有機會接觸。」
「以前我住香港島,本就比九龍、新界等地民眾接觸越南人機會更少,香港街弄看到開商店、餐館的越南人,都是早期就離開居留營。」這些碎裂的片段,她從訪談鄭老師後開始重新接湊。
「你也是傳媒,應該比我了解,有時媒體就是必須單角度報導『觀眾愛看的點』」,黃雋慧轉趨體諒,港媒當年會這樣報導越南船民,一部分也因記者自己無法輕易進到難民營查探,「除了隱私問題、難民苦衷,也基於當局考慮,不希望傳媒看到太多『東西』。」
觀察定居澳、港、加拿大、英、美各國的越南難民,黃雋慧認為沒什麼不同,但有共通點「希望自己不要太特殊,被當一般人就好」。
除了書中7個家庭,自有不願分享的案例,「家人也許在當時船隻飄蕩大海時淹死、餓死(越南難民船漂盪時,為存活也傳有吃人肉形跡),當事者兄弟姊妹因此不願再受訪公開;部分人則對當年越共所為放不下」,在黃雋慧接觸經歷,即使20、30年過去,大部分越南難民心理狀態一直仍有負擔在消化。
對此,她的接觸方法是「一開始不談要採訪」,先以「我是香港人,知道香港曾經做為中繼站、收容過大量越南難民,我聽朋友(鄭老師)說過一個故事…」起頭,願意講的,就會開始接話分享。
「部分不是我書中的受訪者,我也就單一問題請教,不同人給回不同答案,只要有回音都非常開心,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把家裡一串抖出來。」
撰文、寫書側重難民,黃雋慧卻不預設收到什麼社會回饋,她謙稱自己以低成本採訪,初衷只想了解「為什麼香港當年收容那麼多難民、承受這樣壓力?」,「很多事情香港人自己都不知道,我越聊越有意思,決定先記錄再說,尤其時間流失,訪者如鄧超文(1978年逃離越南,印尼廖內群島難民營居民,1979年獲加拿大接納)等已年逾七旬。」
從第1次與鄭老師談話到《不》書付印成冊,時間長達4年,來來回回確認記憶細節時間佔了多數。
「如鄧超文搭過的難民船KG0009與VT-268(曾遭馬來西亞軍鑑拖出海,以槍砲對應,趁機向聯合國難民署索取安置費,也逼迫第三國加速『永久收容』進度),當中細節由很多人回憶連起」,黃雋慧先向願意受訪船民蒐集e-mail回應,部分船民已逝,改搜集人仍在世的文字紀錄,再一段段串接,「很難串,沒想到這麼難。」她特別感謝越南旅台退休報人黃寶芝(1978年來台,聯合報系編輯部資訊中心25年退休)協力。
「一路搜集,但真正對當年越戰船民流轉過程、心境能掌握,應該是2015年地中海難民潮爆發,報導敘利亞等的國際難民新聞大量增加,很奇怪的巧合。」那時黃雋慧也發現,關於「難民」,其實傳媒固定抓某些點去報導,「但如『難民船內部衝突』」也很重要,一直沒什麼篇幅關注。」
2016年一艘從埃及「羅塞塔市」(Rosetta)出航的走私難民船在地中海翻覆,超過300人死亡,「那其實是為了救生衣分配不平,爭執過程沒發現船已進水。」黃雋慧就想起明叔跟她提過,當年他們才開船離開越南,有位船民突然逼大夥「立刻開船回越南,不然我就燒船」,「那能怎麼辦?但這些內部衝突少有傳媒著墨。」
黃雋慧又深入設想,這其實大程度影響難民心態,「經過長期海上漂流、嘔吐、超載的擁擠群居,避過所有船艙衝突存活,這可能也是部分船民抵達中繼站香港,出現香港傳媒播送出的狠樣原因」,「一種『現在不爭取就被人踹下』的危機感。」
尤其自己遷居加拿大26年,也是移民者,那種遷徙他鄉生根心境她更有掌握,「加拿大是多國籍、種族者合住社區,我有很好的客觀環境,寬容、多元、中庸態度記述這些故事」,若這26年仍長居香港,對於能否可持平去問、答這些越南船民故事,黃雋慧是存疑的。
小時候也會模仿「不漏洞拉」當玩笑話的她說,完成《不》書,也許更知道當年越南船民動機,但不能說對印象因此「改觀」,「只是意謂我多了解一點,他們當年為何做如此決定?怎麼來到香港?又用一種『fight for something』的強悍態度掙錢、博生存。」
接觸了7個家庭牽涉百萬越南船民的故事,黃雋慧蒐集資料4年下來,印象最深的反是「他們沒有太多情緒」,「更多時候,因為茫茫大海的長期飄盪流轉,他們守衛保護家庭、家人的凝聚力極強,強悍到為了成就這點,眼前什麼情緒他們都可以暫時擱置。」
撰文:陳怡杰 攝影:李昆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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