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進黨的角度來說，此刻討論是否推動大罷免已經沒有意義，畢竟在各地連署紛紛送件之後，大罷免的戰術早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相反地，唯一的問題是該如何推動才能達到最好的成果。就此而言，從近來數份公開民調觀察，在全國的層級上，大罷免的「潛在客群」相當龐大、甚至已經直逼理論上的最大值，還有持續成長的空間，確實有機會在數個選區取得成功。就此而言，支持罷免的一方確實有審慎樂觀的理由。

但民調也同時顯示，這些潛在客群也未必能夠被現有的溝通策略所吸引，「藍白是台灣之敵」的效用很可能已經完全飽和。何況，不論如何，罷免在制度上的門檻相當高，罷免方本來就得要在各選區幾乎必須完美重現2024年賴蕭的得票才能跨過門檻，而這必須仰賴這些選區的游離選民重新為了「選對的人，走對的路」出門投票。換言之，罷免若要成功，本來就得說服潛在支持者這場罷免「不只是罷免」，而要說服他們「把罷免當成選舉來投」。

而若要做到這點，新論述必須來自領導者、來自賴清德總統，沒有其他人能夠代勞。在先前的階段，賴清德總統選擇低度參與確實有其道理：在衝突的前期，立院黨團幹部和民間組織者主推「藍白是台灣的敵人」此一論述，而該論述本來就已經能在核心支持者當中充分發酵，還根本並不需要浪費賴清德總統這張王牌，或是折損其他府院明星（如蕭美琴、鄭麗君）的公信力。

但在新一階段，論述已經不能只是「藍白怎樣濫用權力」，而是「那如果要給民進黨更多權力，你們要拿這個權力做到什麼」，這就是賴清德總統和他所領導的府院團隊才有能力提出的論述。目前，正是因為這樣積極的論述依然缺乏，所以民進黨的支持者、民間罷免團體多半都還只能用「守護台灣，捍衛民主」等慣用論述來填補──此刻就是府院領導團隊該出手的時刻，藉由提出新的、關乎建設願景的論述向游離選民招手，並且引導支持者以更有效的方式接力宣傳，如此，不論是對於2025年的罷免抑或者是2026年的地方選舉，都才能有更大的助益，將更多潛在客群轉換為實際選票。

罷免的潛在客群龐大　「當家鬧事」的攻擊並未發酵

在全國層級上，罷免的潛在客群相當龐大。幾份民調雖然表面上看似有不同結果，但倘若實際分析，實際上的圖像卻相當一致。

舉例而言，單獨只看民調數字，會以為《鏡新聞》和《美麗島電子報》的民調結果大相逕庭：《鏡新聞》2月的民調發現全國有高達46%的選民「贊同」在全台各地展開的罷免活動，與賴清德總統的信任度、民進黨立委的滿意度同一水平，另有45%不贊同，9%未表態。相對地，《美麗島電子報》1月民調獲得的結果，即自行回報設籍於國民黨立委選區的受訪者中只有27%認為「有必要」罷免自己選區的立委，另有高達68%回答不必要。

贊同率46%和27%之間看似差距龐大，但其實，兩者呈現的圖像是相同的。在解讀《鏡新聞》民調時必須注意未表態的比率僅有9%；相較之下，歷來即使是大型選舉，全國都有至少25%的人不會投票，而即使是第一線的政治人物，也都有2至3成的人回答「不知道／無意見」。未表態率之所以是極低的9%，主因是該份調查並未提示受訪者有「還不知道」、「無所謂贊同不贊同」一類的選項，等於要求所有受訪者都在贊同和不贊同之間選擇，只有主動向訪員表示「選不出來」的受訪者才會被歸類為未表態。換言之，這46%回答贊同的受訪者中，有相當多人支持罷免的意願未必這麼高（甚至還有一部分很可能是總統大選都不會出來投票的選民），但如果必須選擇，目前則是傾向贊同這一邊。

那麼，要怎麼區分意願的強弱高低呢？《鏡新聞》民調中最直接可用的線索是「非常贊同」與「贊同」之間的區別。而在該份民調中回答「非常贊同」的比率目前則是25%，與《美麗島電子報》1月中藍營立委代表的選區中27%選民認為「有必要」罷免一致。換言之，覺得「真的不能讓這傢伙做下去」的比率大概就是4分之1，另外還有4分之1若被問是否「必要」時可能不覺得必要，但被問是否「贊同」時卻傾向贊同，因而可以歸類為潛在客群。

《鏡新聞》民調所顯現出的46%潛在客群就是罷免方可以審慎樂觀的理由，意味著後勢可能看漲；雖然個別選區的狀況不明，完全無法直接推論，但全國通算，得票甚至有近乎翻倍的空間。放回整份民調，整體圖像又會更加清楚：在該份民調中，罷免是第8題，前面7題則是問了人們對賴清德、卓榮泰、三黨黨團等的支持度等問題。而46%左右的罷免支持率，基本上就差不多是在賴清德滿意度（51%）、民進黨立委滿意度（45%）的水準──這又和《美麗島電子報》、TVBS民調中心等其他主要民調公司得出的結果也相當接近，是相當可信的數字。可以想見，許多受訪者順順地回答下來，覺得賴清德、民進黨做得還不錯，後面被問到罷免這題，既然只有贊同或不贊同可以選，也就理所當然給了正面的答覆。

​這也是這份民調最重要的訊息：向來，民進黨推動罷免的一大風險是被質疑為「當家鬧事」，但這個風險目前看來幾乎完全並未發酵。目前，絕大多數信任賴清德的游離選民顯然並沒有對罷免感到反彈，雖然仍未必覺得罷免絕對有其必要，不過若要選擇，也並未覺得「怎麼不幹正事，不要當家鬧事好嗎？」，更普遍傾向認為可以支持罷免。目前為止，他們並沒有覺得「賴清德好好做就好，民進黨搞什麼大罷免」，而確實可能被說服出來投票，讓賴清德更能夠「好好執政」。

「把罷免當選舉來投」　門檻是重現賴蕭的支持

「好好執政」必須是民進黨的論述的主軸。考慮到罷免在制度上的高門檻，罷免方若要成功不但不能只靠基本盤，甚至還不能只是靠著爭取部分游離選民回籠，最起碼的條件就是要在這些選區幾乎完美重建賴蕭於2024年所獲得的全部支持。如此一來，罷免方才有起碼可能的勝算。

具體來看，民進黨要從現在的51席成長到過半的57席，就得在至少6個上次落敗的選區成功推動罷免，並且還在補選中獲得勝利。因此，任何嚴肅的大罷免成效評估都依然必須回答「哪6席」這樣的問題，並且具體討論這些選區的狀況。而從實際數據來看，這些選區當中罷免方幾乎都沒有空間流失任何原先支持賴蕭的選票，所以得說服許多游離選民「把罷免當成選舉來投」。

舉例而言，日前《上報》報導民進黨內參民調指出有機會拉下台中的廖偉翔、黃健豪與羅廷瑋，三人的選區都已有約4成的民眾支持罷免，而盧秀燕未必有意願、有能量大舉動員援救這三位新科立委。但和《鏡新聞》民調一樣，在解讀此一民調時同樣只能把這4成的民眾視為潛在客群，而非已經擁有的支持，這當中許多人目前很可能還不會出門投票。民進黨若要有勝算，至少必須要完整催出在2024年投給賴蕭配的選民，包含當中的游離選民。然而，以黃健豪的第5選區為例，賴蕭配在該區每100位選民中，只獲得約26.5人出門投票支持，只略略高出罷免成功的25%最低門檻。換言之，即使黃健豪及其背後的盧秀燕動員徹底失敗，罷免方都仍必須成功號召將近95%的賴蕭選民回籠才能成功；倘若無法，剩餘的差額就得從2024年支持柯文哲或並未投票的選民中補齊。何況該區有許多眷村，藍營去年是以超過1成的差距取勝，動員能力不會太差，現實上這個數字可能要比95%還更高，要將近百分百找回所有選民，或是有足夠強的策略能吸引到未投給賴蕭的選民補足差額。

這並不只是台中的現象而已。以最近獲得許多關注的台北第4選區為例，許多民進黨支持者期待拉下李彥秀，進而奪回原先由高嘉瑜所代表的席位。但是，在去年的總統大選中，賴蕭在該區每100位選民中大約獲得27人出門投票支持；同理，桃園第2選區上回藍綠差距較近，也是可能目標，但賴蕭在該區每100位選民中獲得約28人支持。在這樣的選區，同樣需要「重現」約9成的選票才能夠剛好跨過門檻。而在雲林第1選區，賴蕭去年在100位選民中號召出高達30位出門支持，但姑且不論該選區立委選情更大程度取決於雲林張家的派系力量，即使國民黨、張家動員徹底失敗，民進黨也依然需要成功號召這當中超過8成的選民出門支持罷免，不然就得從票投柯文哲、侯友宜或未投票的選民中補足差額。

在這樣的條件下，當前罷免方面對的問題就是：到底什麼樣的論述足以召喚出這8成乃至9成原先投給賴蕭的選民，尤其是其中的游離選民，讓他們把罷免當成選舉來投？這顯然必須回歸他們當時願意支持賴蕭、現在也願意繼續信任賴清德的理由，而這正是罷免方現在所欠缺的。

要讓罷免變成選舉，論述主軸不能只是說藍白不好，而是要繼續「選對的人走對的路」。相反地，民進黨支持者內部的主導論述現在還是「藍白敵人論」，但這是因為其他種類的論述不足，在真空之下，支持者、特別是意見領袖們當然會持續傳播他們最為熟悉、最能引起同溫層內迴響的論述。對此，執政團隊必須帶頭填補當前論述的空缺，提供支持者不同的選項，自家支持者才能夠接力傳遞，用新的論述定位罷免的意義。

「藍白敵人論」的效果已經飽和，必須提出建設願景

畢竟，從先前的民調分析就已可看出，既有以「藍白敵人論」為基底的溝通宣傳策略效果已經飽和，不可能重現賴蕭9成的選票，成為致勝的溝通策略。這樣的論調很能夠激發支持者的熱情，成為同溫層內的社群熱點，但是「出圈」的潛力相當有限。這樣的攻擊或許能夠重建6成至7成，但不可能來到9成以上。

具體來說，在5月立院權限問題盤據新聞頭條、引爆青鳥運動的同時，「中立選民根本不為所動，僅18%支持民進黨立場」，「支持藍白立場者明顯較高，但也僅有27%，有整整56%表示無意見」。此外，不論是6月時「民進黨秘書長林右昌指控國民黨和民眾黨在配合中國製造民眾恐慌，透過立法院修法擾亂政府，讓民進黨執政沒有錢可用、沒有政績，影響未來選舉然後奪取政權」，還是12月時「民進黨立院黨團總召柯建銘指控這是在野黨要讓中國摧毀台灣民主、滅亡台灣，使民進黨沒有辦法執政」，兩種「藍白敵人論」的說法都同樣有高達6成民眾反對，而在關鍵的獨立選民中，支持此一論調的比率更是少之又少，分別是17%和12%，連五分之一都不到，根本沒有額外召喚選民的能力。

事實上，更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在民進黨自家支持者當中，都有整整3成不認同林右昌的指控，意味著「藍白敵人論」甚至未必能夠百分之百催動民進黨的核心支持者。同時，即使在支持賴清德總統的選民中，認同柯建銘該項指控的比率也都不到一半，更證實「藍白敵人論」不是一個能夠取勝的論述主軸。對賴清德、民進黨政府的信任是罷免方能有許多「潛在支持者」的主因，但經過這幾個月甚至更久的大聲疾呼，「藍白敵人論」在信任賴清德的群體中都只有一半的認同率，顯然無法成功將潛在支持轉換為實際支持，不可能靠著再喊得更大聲、更用力就成為重建賴蕭9成支持者的基礎。

這樣的結果也不難理解：會認可「藍白敵人論」的選民絕大多數都來自民進黨原有的支持者，而且幾乎全數早就已經都支持大罷免，不會依然保持觀望，認為無可無不可，甚至可能早已投入連署行動。誠然，民進黨核心支持者可能有許多好理由相信藍白是台灣民主與安全的敵人，而這樣論述所激發出的熱情與焦慮也確實已經讓各個選區都有志工願意付出時間、金錢宣傳罷免，並從各地核心支持者當中催動出到超過選區1%的選民連署。

但是，在政治上，能夠鼓舞核心支持者的說法，從來都不見得等於能吸引游離選民的論述。顯然，這個論述策略已經利多出盡：「藍白敵人論」是民進黨過去一年、甚至更久以來都已主打的論點，任何稍稍有關注政治的人，若被問到民進黨對國民黨的主要質疑為何，想必幾乎都能回答出來。人們不是沒有聽到這個說法，不是對此一論調不夠熟悉，而是不認為這個攻擊有說服力。就連在民進黨支持者當中，不認為藍白是國家之敵、危及台灣安全的人都所在多有，遑論其實願意信任賴清德的游離選民。

信任是長期的本錢，需要提出願景才能有效動用

相反地，從蔡英文的第二任期到賴清德當選一年後的此刻，民進黨政府的信任度一向都在高檔，都能夠上看5成，這是所有具公信力的民調都一致顯示的結果，這才是民進黨任何政治策略的最大本錢。事實上，罷免的潛在支持者群體之所以如此龐大，正是蔡英文到賴清德長期累積的成果。民進黨政府「選對的人、走對的路」的號召力，顯然遠遠超過「藍白敵人論」的負向論述。

從另外一個方向來說，國民黨和民眾黨缺乏正面、一貫的治國願景，都無力於根本挑戰民眾對於民進黨政府的信任，只能夠打泥巴戰，一年來支持率也未見任何成長，直接導致罷免行動現在能有超高的潛在客群。

但要如何有效運用5成信任度的本錢，將潛在客群轉化為實際支持？就如同英文常用的比喻所說：不要跟豬一起滾到泥巴裡打架，不只因為你會弄得全身髒，更是因為這樣會讓豬最高興。這是賴清德總統所領導的府院團隊必須行動的時候，但行動並不意味著跳進泥巴裡，而是要說明清除汙泥之後人們可以期待怎樣更清澈的水源。就如同美國前副總統高爾、拜登等人的演說撰稿人傑夫．納思邦（Jeff Nussbaum）在其著作《歷史的草稿》中所說，政治人物演講時「常犯的一個錯誤是，一味興奮地講述自己的想法、見解或解決方案，卻忘記了將這些想法對應到觀眾心目中的重要問題」；而在此之外，「若想真正激勵觀眾，就要讓他們知道若採納你的想法後，未來會變成何種樣貌」。如此，才能說服去年投給賴蕭的游離選民把這場罷免當成又一次的選舉來投，甚至吸引一些去年投給柯文哲、但此刻願意信任賴清德的選民。

這一切都指向相同的結論：民進黨必須提出建設的願景，才能讓「誰在拚建設，誰在擋建設」的對比有意義，進而說服選民「把選區國民黨立委拉下來，到底能做到什麼」──何況如此一來，就算無法達成「成功罷免六席立委並贏得補選」的歷史壯舉，對於2026年爭取選民支持也才有幫助，能夠不再像2022年的地方選舉幾乎完全只剩下基本盤的選民願意出門支持，也更有可能藉著選舉結果對特定選區立委帶來更直接的警告。

至於具體而言要強調怎樣的建設、怎樣的願景，則只有總統本人和他的團隊能夠擘劃，也才能讓人信服。

這一方面必須回歸到執政團隊自己對於國家如何進步的想像：不論是台灣的安全與繁榮，還是民眾的生活與發展，目前遇到的最大挑戰有哪些，執政團隊又想如何改善？在當前的國際局勢、國安威脅和國內挑戰下，這個政府要把國家帶往哪裡？在這個基礎上，藍白究竟阻礙了什麼，導致人們無法得到什麼、甚至必須額外花費什麼？

另一方面，這也涉及執政團隊最後要設定的目標席次究竟是哪6席（甚至更多），才更可能瞄準這幾個選區的特色，爭取特定的選民群體，強調民進黨政府是如何在乎他們，才能進一步談論藍白如何是背棄他們，站在他們權益的對立面。

面對舊論述的不足，需要的不只是檢討舊論述，遑論只是更為用力地重複舊有論述。領導人必須主動提供新的論述，填補現有的空缺，才能主動向游離選民招手，更能夠引導自家的支持者把心神、力氣放在有效的論述之上，不會陷入無謂的焦慮，更不會讓接下來半年到一年的政治論述都只剩下「藍綠鬥爭、互相攻擊」的老調──提出建設的願景是說服人們把這場罷免「當成選舉來投」的必要策略，也是展望2026年選舉的最佳準備工作。

※作者為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