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昔「二二八事件」曾是不可談論的禁忌,許多受難者家屬往往必須承受著失去親人的苦痛,甚至在政治陰影下日夜驚惶。(資料照片)
「二二八事件」是台灣人的傷痛,不管過了多久,都應該被記得。
歷史學者陳翠蓮教授指出,二二八當天的慘案或許是出於偶然,但在國民黨政府結合軍統特務與在地黑道暴力的「中國統治模式」之下,蔣介石後續增派萬人部隊來台展開大規模的軍事鎮壓,無疑卻是蓄意針對「非武裝平民」的大屠殺!
根據陳翠蓮在《重構二二八》書中所述,從二月二十八日事件動亂發生起,台灣軍正當局即將事件視為「奸偽煽動」,著手一連串權謀布署,一面和談,一面滲透分化;一手請兵、一手謊言矇騙;待中央決定派兵後,則處心積慮羅織「叛國罪證」,陳儀當局未因統治者失敗有所反省,過程中的種種策謀絲毫未以百姓為念、以和平為目標,反而充滿為己卸責的盤算。更可怕的是,當局不擇手段、施展欺騙、羅織、誣反之權謀,令人匪夷所思 註更多 參考陳翠蓮,2017,《重構二二八:戰後美中體制、中國統治模式與臺灣》,台北:衛城出版,頁349。/span>。
要知道,紀念二二八並不是撕裂族群,中國國民黨的暴行才是撕裂族群,我們不能倒果為因。
1997年,適逢「二二八事件」五十週年。根據旅美「台灣文庫」創辦人林衡哲的回憶記述,當時由南加州「台灣人聯合基金會」特地主辦了一場名曰「向台灣致敬」(Salute to Taiwan)音樂會,並邀請日本知名音樂家大山平一郎指揮「亞美交響樂團」,在美國加州「喜瑞都表演藝術中心」(Cerritos Center for the Performing Arts)演出蕭泰然《1947序曲》和金希文第三交響曲《台灣》 註更多 金希文第三交響曲《台灣》於1996年4月在加拿大「台灣音樂節」由「溫哥華交響樂團」委託創作並舉行世界首演。/span>。兩位台灣作曲家都親臨現場,接受1000多位國際人士致敬,留下感人的歷史畫面。
不同於蕭泰然《1947序曲》以帶有強烈民族情懷的浪漫主義風格,具體而微地呈現出一部描寫台灣人四百年歷史的音樂史詩,曲詞之間對於台灣的未來也充滿了樂觀的期待。相較之下,金希文的第三交響曲《台灣》則是以其特有的「金式」悲劇口吻,整體描繪出台灣人民在「二二八事件」所遭遇的恐怖情境和歷史風霜。該全曲共三樂章,分別冠以「掠奪」(Plunder)、「黑夜」(Dark Night)及「崛起」(Upsurge)等音樂標題,此處第二樂章特別將台灣民謠《雨夜花》主題旋律嵌入曲中,搭配樂團間歇的咆哮和呻吟,彷彿藉此傳達內心被撕裂的悲戚。最後樂章則是展現台灣人不畏懼苦難,在不斷地掙扎下,勇敢往前邁進。
台灣人「主體意識」與「本土化運動」在90年代的大覺醒
回顧上世紀進入90年代以後,可說是台灣本土意識開始出現「爆發式」覺醒的時代,先前原本在各地悄悄展開的地方文史工作與本土化運動,此時猶如雨後春筍般紛紛湧現,蓬勃興盛地發展開來。
反映在音樂創作方面,早在蕭泰然完成《1947序曲》之前,其實就有台灣第一代留日音樂家郭芝苑(1921〜2013)寫過有關二二八的樂曲:他在1992年偶然拜讀了二二八受難家屬阮美姝著述的《孤寂煎熬四十五年:尋找二二八失踪的爸爸阮朝日》與《幽暗角落的泣聲:尋訪二二八散落的遺族》(兩書皆為前衛出版),特別深受阮美姝筆下懷念父親的日語短詩所感動和啟發,遂於同年將其日文原詞譯為台語,並譜成一首台語藝術歌曲《啊!父親》。
另外,音樂學者許常惠(1929〜2001)則有感於1992年由受難者家屬組織的「二二八關懷聯合會」首次在國家音樂廳舉辦「二二八紀念音樂會」,節目中卻沒有一首台灣人創作的二二八作品,於是商請好友曾永義寫歌詞,於翌年(1993)完成了管弦樂與合唱作品《祖國頌之二:二二八紀念歌》 註更多 許常惠該系列第一首作品為1965年完成的管絃樂曲《祖國頌之一:光復》。/span>。寫完之後,許常惠表示:「作為一個二二八見證人,作為這一代台灣的藝術作者,我達成了該負的歷史任務。」 註更多 參考黃雅蘭,2004年,〈解嚴後看台灣現代音樂創作中的本土化現象〉,《關渡音樂學刊》創刊號,頁135-151。/span>
隨之,還有作曲家楊聰賢在1996年應「台北人室內樂團」委託創作,寫給為中提琴獨奏與弦樂、豎琴、打擊樂的《悲歌》,以及師大音樂系教授柯芳隆以詩人李魁賢所寫台語史詩《二二八安魂曲》作為朗誦文本,於2007年譜成了一部結合台語詩詞-共含六個樂章的大型合唱管弦樂曲《二二八安魂曲》。上述這些學院派作品都是用來表達對「二二八事件」的感懷和省思,其中仍以蕭泰然的《1947序曲》最常被演出。
從國族悲劇的宏大敘事,到受難者家屬的內在悲慟
觀諸當代以「二二八事件」為背景的各類作品,不得不提1999年上映、林正盛執導的電影《天馬茶房》,堪稱重要的歷史轉折點。
在此之前,舉凡涉及「二二八」題材相關創作,主要強調的是台灣人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與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的國族「大歷史」。但在《天馬茶房》這部電影裡,則是聚焦於「二二八事件」導火線的歷史現場、日治時代著名文化人詹天馬所開設「天馬茶房」作為故事場景,講述劇中男女主角-參與劇團演出的女演員暖玉(蕭淑慎飾演)與甫從日本留學回台的阿進(林強飾演),兩人之間彼此面對不同政權轉移、族群衝突等時代動盪下所發生的愛情故事。
影片中,為了迎接新時代的來臨,暖玉與阿進一起創作了新劇目《幸福進行曲》,卻遭到聽不懂台語劇的國民政府軍禁演,新政權的壓制氛圍瀕臨沸騰;與此同時,暖玉的父親並不打算接納阿進,準備將她嫁給醫生世家的獨子世昌。在未來皆混沌未明的狀況下,阿進打算帶暖玉私奔,未料此時卻爆發了二二八事件!隨著一聲槍響,電影進入了尾聲。
此處令許多觀眾印象最深刻的,毋寧是當年拿下金馬獎最佳電影歌曲、由陳明章創作、男主角林強演唱的電影主題歌《幸福進行曲》:「你欲唱一首歌,幸福進行曲,這是阮為你寫的一首歌,日子隨風吹,一生只愛你一個,春夏秋冬,阮無你怎樣過。」
觀看這齣電影就好像是在聆聽老唱盤放出來的音樂,緩緩地、慢慢地流動,歌曲中不惟表露男女主角渴望追求自主的愛情,同時也隱隱寄託著許多台灣人民的心聲。正如這首歌帶有雙重意涵的英文名稱「March of Happiness」所隱喻:內心期盼「三月」的幸福終究還是沒有到來,只是未來的日子仍不斷「行進」、一直來一直來⋯⋯
早昔「二二八事件」曾是不可談論的禁忌,許多受難者家屬往往必須承受著失去親人的苦痛,甚至在政治陰影下日夜驚惶。這些歷經劫後餘生的「未亡人」們的內在悲慟和感受,近年隨著各地學術單位與文史工作者悉心訪談「二二八」當事人及其遺族見證者的「口述歷史」漸成顯學,陸續吸引了創作者的目光。
例如台灣文學作家呂美親寫於2005年的台語詩作《落雨彼日──替二二八罹難者寄未亡人》,即是作者2003年在嘉義從事「二二八事件」口述歷史訪談之後有感而發,以「罹難者」的視角,講述那些無故遭到國府軍刑求殺害的亡靈回家探望撫慰妻子:「敢是眠夢?若是,按怎袂有清醒。我看著鋤頭變作槍尾刀、圳水溪水轉濁;菸葉稻花染著紅、雞仔鳥仔亦袂赴走閃。彼日了後,月娘tō恬恬毋走,據在風透、無管雨刮,徛佇天邊,陪你聽候。」
當悲劇發生的那一刻,時間也被永遠定格在落雨彼日,亡者的靈魂仍會暗自在身旁守護著家人,卻不希望妻子擔心自己孤單,於是自嘲在地下有許多人(共同罹難者)作伴,藉此替亡者傾訴無法傳達的思念之情:「已經袂記得菸味,suah親像有鼻著你煮暗頓ê芳氣,只是我ê雙腳伸攏袂直、兩蕊目睭撐攏袂開。請免替我驚疑,佇溝底有真濟人作陣;你睏袂落眠ê時,我攏會轉去看你。」
這首感人至深的詩文,後來也被當年(2005)一同參與製作《河(River)賴和音樂專輯》的「鬥鬧熱走唱隊」主唱吳易叡譜寫成歌曲《落雨彼日》。
音樂就像密碼,懂的人一聽便明白
類此取材於「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家屬「未亡人」遭遇的音樂作品,亦有長年定居台灣的德籍音樂家魏樂富(2018年入籍台灣,妻子是鋼琴家葉綠娜)結合詩歌朗讀創作的鋼琴曲《暗夜的螃蟹》(2016年),該作品先後曾以英文、德語、台語等多種語言在國內外進行巡演。
按曲中背景所述,故事主角徐征1909年生於中國北平,日治時期攜妻兒來台教書。然而,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徐征在3月15日傍晚被便衣帶走,自此渺無音訊。某個秋天傍晚,徐征妻子帶著四個孩子到河邊,打算天黑後投河自盡,沒想到四歲的兒子因為撿到螃蟹,嚷著要帶回家,驚醒了母親求死的心,一陣大哭之後,決心帶著孩子面對困境努力活下去。
魏樂富表示,他在音樂裡安排螃蟹走路、木屐聲、人被拖行等音樂動機,「裡面有一段像是送葬進行曲的音樂,象徵死亡的意象。」
此後,相當耐人尋味的是,近十年來台灣接連出現了一批新生代文學作家、音樂人,他們雖然未曾親身經歷過其父執輩所遭遇戒嚴統治下的「二二八事件」及隨後的「白色恐怖」,相對卻也少了過去的一些包袱或顧忌,僅只基於純粹的好奇心,透過文史專家學者晚近陸續出版「口述歷史」訪談文字紀錄,反倒更能直接面對、甚至觸及這些受難者遺族的內心傷痛,透過「想像的共情」(Empathy),乃至於感同身受,坦率地表露出某種跨越時代隔閡的情感共鳴。
比如2019年「台大嘻研社」出身的饒舌歌手楊舒雅寫於香港「反送中運動」期間,初試啼聲發表的饒舌女聲創作《華康少女體內份子》:「他帶著刀他帶著槍他帶著思想,他帶著死他帶著亡卻沒帶希望,他是華康少女體內分子蠢蠢欲動,是活在我裡面不定時律動的痛,華康少女應聲倒臥在血泊中...我只知道我要愛我腳下的這裡,槍斃死去了身體的人、失蹤的靈魂,哭泣的青春和剩下的倖存,那些倒下的屍體你眼睛別摀住,那時島上的志氣你年輕別辜負。」該曲詞內容以台灣戰後初期為背景,主要講述一名台灣女子與國民黨軍官的愛情糾葛,字裡行間卻充滿各種血腥暴力的國族隱喻-令人不禁聯想二二八與白色恐怖,句句亮如刀鋒、鏗鏘入理,歌聲帶著衝擊感又極具穿透力。
無獨有偶,另有雙人創作團體「珂拉琪」(COLLAGE)於2020年發表一首看似訴說愛人(突然)失蹤、細究歌詞與其MV背景聲響之間卻隱約指涉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現象級」(今已在Youtube破一千七百萬點閱率)台語歌《萬千花蕊慈母悲哀》;以及2022年出版文學小說《夜官巡場》及同名專輯的獨立樂團「裝咖人」主唱張嘉祥,參酌故鄉嘉義二二八罹難者盧鈵欽的妻子林秀媚為藍本,將童年記憶揉合地方野史與陰神信仰,譜寫成一首兼具鄉野氣息與人道關懷的台語歌曲《林秀媚》。
除此之外,新一代的二二八相關音樂創作還包括來自台南的饒舌歌手大支(Dwagie)譜寫歌名宛如歷史數字密碼的台語RAP《19470228》,與同為饒舌歌手阿雞GLOJ為悼念台南二二八罹難者湯德章所作一曲《風(Wind)》。
二二八作為台灣人的集體記憶,儘管事件本身曾令整個時代噤聲陷入沉默,但只要吾輩一息尚存,它就會一代一代被傳唱下去。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