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本來還有很多自由解讀空間的電影,一下子就被圖窮匕現,哪吒被逼成戰狼。 (《哪吒2魔童鬧海》劇照)
《哪吒2魔童鬧海》一直沒有機會看,自從某國某發言人引用其台詞「震懾」台灣之後,估計不會有機會在台灣的影院觀看此片了。但既然是票房霸王、中國動畫奇蹟,我還是想辦法看了它的第一集《魔童降世》。果然如我想像的一樣,畫面炫麗、格調喧囂躁動、人物插科打諢無理取鬧,像極了前幾年一部中國動畫加真人喜劇《瘋狂的外星人》,寧浩導演,黃渤、沈騰主演的一部著名尷尬電影。
其實這個哪吒連黃渤操控的外星人都不如,外星人受盡人類凌辱,始終想要反叛和逃脫,就算忍辱負重也不忘(侵略地球的)初心。哪吒呢?電影一如中國文化一貫作風:給英雄找出處,而不是英雄莫問出處,先給他找了一個高級根源:出自元始天尊的魔丸子;再鞏固他的世俗地位:錢塘關總兵父母都對他無條件寵愛;最後還送他一個位列仙班的師傅。這樣的背景,然後你要說他是叛逆icon,而不是官二代霸王,錢塘關人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其實我很喜歡哪吒,「哪吒是我們一代人的反叛圖騰。」我二十年前就這麼說,出生於中國的「七零後」人,在童年第一部震撼自己的電影,我想除了動畫片《哪吒鬧海》(王樹忱、嚴定憲、徐景達聯合導演)別無它選,自刎明志的哪吒,意象淒厲強烈,在我們一代心中埋下了悲劇英雄的情結,隨後在我們的青春期,迅速被一九八九的現實確證。
反叛圖騰,有圖騰的振奮作用,也有其流於情懷的自我感動因素,甚至會簡單化我們的反叛——幸好我們會如此反省。日後我們更看到了被招安的哪吒、參與鎮壓新的反叛者孫悟空的哪吒、最終封神的哪吒。應該慶幸我們沒有走向後者,說不定慘淡的我們在另一部台灣電影《青少年哪吒》(蔡明亮導演)裡面反而有更多隱秘的認同——我的一個同代人小說家綠妖就寫過一本《少女哪吒》,2014年由李霄峰導演拍成電影。
《哪吒鬧海》除了強調「剔骨還父、削肉還母」那一刻的決裂和悲劇昇華,同時在哪吒形象上極其中性化,這樣一個俊美兒童已經很雌雄莫辨了,在他自殺復活後,他更是徹底的去性化——ta由植物(蓮藕、蓮花)拼裝而成,不但沒有性別,甚至沒有動物的慾望,這是對前身及其出身最決絕的否定。我曾戲稱這是中國電影第一個無性角色,非常前衛。《青少年哪吒》裡假裝「哪吒轉世」的小康的性向疑惑,無意也從性別議題呼應了那樣一個逆子哪吒。
應該說哪吒是一回事,《哪吒2》的體制配合營銷則是另一回事,後者讓人想到的是中國慣用的「舉國體制」推動體育、文學在國際奪冠的手段——大陸有明眼人直接稱之為「百億項目」。且不論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反叛恰恰是到天為止的,一如中國傳統,反奸臣不反昏君。《哪吒2》的票房命運一開始是自己掙回來的,但當黨國意識到這是一個可以揚威國際的項目的時候,便強勢介入推波助瀾(在大陸組織各種團體入場買票觀看,視為政治任務,在香港「秒過」電檢處審批,擠走其他排片),那你說它由不由天呢?親官方輿論進一步暗示,這不由天的意思是指中國崛起後獨立不受西方擺佈,那就慘了,一部本來還有很多自由解讀空間的電影,一下子就被圖窮匕現,哪吒被逼成戰狼。
比反叛而死者和投降者還要痛苦的命運,莫過於成為一個欽點的叛逆者。我不忍看這麼一齣戲,還是去看那些真正的哪吒好過,比如說新井英樹的漫畫《叛逆之子》,完全就是一個新時代的哪吒,自小固執任性用拳頭執行正義的自閉小孩,後來變成在國會挾持人質以對抗舉國謊言的革命者,他「剔骨還父、削肉還母」的對象是整個虛偽的世界。這樣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角色,當然不可能被體制垂青和欽點。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