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就任的50天已經傾覆了超過80年的跨大西洋夥伴關係,嚴重破壞了華府與傳統盟友的信任基礎。(美聯社)
318太陽花運動在今年波濤壯闊的「大罷免運動」跟前,相對平靜地渡過的屬於它的11週年。回想起在那個「把國家拿回來」的社會—政治運動中,還是不禁讓人問一句,國家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確實是老生常談了。法國國王路易十四說過,朕即國家(L'État, c'est moi),是絕對君主制的代表。馬克思說過國家不過是「資產階級的管理委員會」,是一個階級統治另外一個階級的工具;韋伯則說國家是壟斷正當化使用武力的實體。社會學者蒂利(Charles Tilly)認為戰爭驅動國家形成,國家為戰爭需求建立租稅系統,國家透過強制力徵稅,並與掌握資本者合作,以維持國家的運作,國家發展是戰爭、租稅、強制力與資本相互作用的結果。
習以為常地以各種物質力量與制度衡量國家,在分析時常常忽略國家的價值面向。在我們的日常實踐中,國家就是價值鬥爭的領域,這也是當前大罷免運動中「反共救國」的神髓之所在。在這面維持自由民主生活方式與國家存續的旗幟下,「反(中)共」成為最高的價值,「賴十七條」打蛇隨棍上,未來將在立法院想方設法通過包括、《反滲透法》、《兩岸人民關係條例》、《港澳條例》等十項法案的修法工作。在社群媒體中眾家弟兄豪氣干雲地show出當年服兵役期間的軍裝照,擺出「救亡圖存」的姿態,相形之下,國民黨主席朱立倫提出的「反戒嚴、反廢死公投」頓時顯得蒼白無力。
然而,價值缺位的問題在國際關係領域的分析尤為明顯。主流的國際關係現實主義理論認為國家是追求安全與擴張權力的單一行為體,價值在其分析中是沒有地位的。因此,國家的軍事與經濟力量是衡量國家力量的唯一標準,這與川普認為在當今世界中美國地位的衰落觀點是一致的:二戰之後的布列頓森林體系給美國帶來極其沈重的負擔,自由貿易體系使美國產業空洞化,強勢的美元更不利出口,美國為維持「世界和平」的非必要軍費支出過多,因此歐洲國家必須強化自己的防衛。
但這一切都無法解釋,為何在川普的第二個總統任期伊始就決定與西方自由民主陣營決裂,放棄了作為歐洲民主國家安全保障者的角色,破壞歐陸的權力均衡,加速了拜登總統「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毀滅式調整進程?同樣地,也無法解釋副總統范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譴責針對虛假信息和仇恨言論的偵測行動,以及公開支持德國極右翼德國另類選擇黨,並在2025年的共和黨大會中邀請匈牙利總理奧班、斯洛伐克總理費佐等多位歐洲國家內的右、左翼極端民粹主義運動政治人物與會?川普甚至直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是缺乏民主合法性和公眾支持的「獨裁者」,並在聯合國大會中破天荒地與俄羅斯及北朝鮮一道,在聯合國大會中同時投票反對譴責俄國侵略烏克蘭的決議案。
帶入「價值」分析後,這一切就變得清晰了起來。川普在美國國內接連解散了美國國際開發總署(USAID)、美國之音(VOA)暨自由亞洲電台與自由歐洲電台,科研經費也遭到大筆刪減,畢竟,范斯就曾在2021年召開的第二屆保守主義大會中表示「大學是敵人」。這是一場對內清剿「多元化、自由主義與左傾意見」的文化戰爭,而這場戰爭的發動者正是美國政府。從胡錫進表示「令人欣慰」、「大快人心」即可得知川普政府的「自廢武功」對中共國具有積極正面的意義。美國之音與自由亞洲電台歷史上始終不間斷地提供著反威權主義擴張的報導,推廣自由主義的美式價值觀。川普的內部清剿行動,對威權國家而言,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無怪乎自由亞洲台長方貝強調:「終止對自由亞洲電台的資助是對包括中共在內的獨裁者和暴君的獎勵,他們最希望的就是他們的影響力在資訊領域不受控制。」
川普對國內自由派的鬥爭是相當堅定的。威權主義者,或說,獨裁者的起手式包括系統性地限制政治自由權利、言論自由與媒體自由、使司法體制處於從屬的地位,目的是使行政權獨大,立法、司法與第四權都屬於被支配的地位,使三權分立且制衡的制度設計徒具形式。更進一步,直接消滅國內政治上的敵對力量,直接瓦解發動挑戰的能力。專制政治的前進是以民主衰退為代價的,其目的是鞏固執政權。過去十餘年間在俄羅斯、匈牙利與斯洛伐克發生的民主倒退為威權政治劇碼,今天也正在美國發生。就這方面而論,奈伊(Joseph Nye Jr.),軟實力概念的發明者,在金融時報專文指稱「川普總統不懂軟實力」的論斷著實錯得離譜。
奈伊認為美國軟實力正急速衰落中,軟實力中的核心,自由價值,對川普來說是國內政敵的資產,而他正要消滅這些資產。奈伊沒看見的是川普擁有的另一種軟實力來自於他對威權主義價值的主張,這包括對多元文化論的嘲諷、對有色人種連帶對移民的歧視、對建制派政治菁英的反感、對婦女墮胎權與環境保護的厭惡,加上對大幅去管制化強化企業經營自由的觀念,這些價值觀雖說在美國國內引發巨大爭議,也使美國在自由世界的國際舞台上喪失了長期累積的軟實力,進一步削弱了其在西歐的領導地位。更不消說,在巴拿馬運河事件中,拉美國家政府與民眾所表達對川普的反感。但他並不在乎這些屬於「左派」的軟實力,他要的是通過威脅與各種政治交易達到MAGA,物質力量與國家權力的極大化(相對收益)。這無疑是重商主義者與舊帝國主義的合流。
美國已經不是那個你我所熟知的民主國家了,川普執政下的美國肯定已經離賴清德、蔡英文所稱「理念相近的國家」越來越遠。川普究竟要的是什麼?由於並沒有一套明確的計畫與主張,也沒有人知道他所設想取而代之的國際體系究竟長啥模樣。然而,他的行動表明,他欲回到19世紀的大國政治,一個由他自己、普丁,以及不知是否包括習近平在內的,以大國談判為手段遂行瓜分世界,並使小國就範的強權政治體系。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斯在首次訪問歐洲時不就說了,美國永遠不會同意烏克蘭加入北約,烏克蘭必須放棄因俄羅斯侵略而失去的領土。
台灣能夠怎麼做來保衛自己的國家存續?首先,台灣沒有其它國家面對美國壓力下擁有的選項,這裡是指,通過拉攏中共國力量以制衡美帝。加拿大、墨西哥、歐盟都有足夠的理由與空間這麼做,但台灣沒有。解除戒嚴後唯一親北京的總統馬英九的八年執政經驗證明了,與北京和解只能合併進入中共國的經濟與政治軌道運行,那不是民主台灣該走的道路。再者,台灣必須集合一切論述資源,以各種論據將美國塑造為受到中國綜合國力威脅的脆弱國家,不斷提醒美國民眾與官員,獨立的、不受中共國控制的台灣才是美國的核心利益,只要台灣落入中國的手中,MAGA將成為永遠不會實現的目標。最後,必須有川普還會追求下一個總統任期的認知。獨裁者不會滿足於四年的任期,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美國的青年人,在川普支持與鼓勵下,已經變得更輕易地表達反對多元文化論以及對有色人種歧視的主張,這表示川普在國內的「革命」已經生產出新一代的追隨者,這個國家的兩極分化將更形劇烈。
千萬不要天真地、想當然爾地認為「美國再蠢也不會放棄亞洲、南海與台灣」。川普就任的50天已經傾覆了超過80年的跨大西洋夥伴關係,嚴重破壞了華府與傳統盟友的信任基礎,這個速度與僅耗費53天就推翻威瑪共和的希特勒不相上下。自由世界的鬥士們,無不擔憂在川普治下的台灣前途。如同前任無國界醫師組織主席、法國參議院議員馬胡雷(Claude Malhuret)語重心長地說:「他(按,川普)認為向俄羅斯總統普丁屈服就能嚇倒中國,但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面對如此局面,毫無疑問地正在加速入侵台灣的計畫。」簡而言之,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但抱持永遠有機會一搏的希望。這樣,台北就有機會說服那些仍然將台灣視為制衡中共國重要力量的華盛頓友人,台灣有意願也有能力通過提高國防預算盡到保衛自己家園的責任,進一步深化與美國的防務合作,確保印太戰略架構不因短期政治變動而動搖,讓美國政界認識到,台灣不只是需要援助的對象,更是共同維護印太區域和平穩定的關鍵夥伴。
※作者為政治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