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6日晚間七點,為悼念師大音樂系教授許常惠親身經歷「四六事件」的音樂朗讀劇《未竟之夢》在師大古蹟禮堂舉行首演。(圖片來源: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網站)
「以前,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講。現在,終於可以說了;但,卻說不出來!一種去不掉的悲哀,跟著我。一輩子,也擺脫不掉、擺脫不了的悲哀。」
――蕭慶瑜作曲、葉綠娜撰寫朗讀歌詞《未竟之夢》
2025年3月18日傍晚,在台北國家音樂廳的舞台上,由鋼琴家魏樂富與葉綠娜共同策畫《福爾摩沙的故事》音樂會中,別出心裁地演繹了一齣劇情講述當年師大音樂系教授許常惠(1929〜2001)親身經歷「四六事件」的音樂朗讀劇《未竟之夢》。
根據樂曲中的朗讀敘述,1949年清明節那天,彼時年方二十、即將從「台中一中」畢業,準備北上報考「台灣省立師範學院」(今「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的許常惠,並沒有回去老家(彰化和美)掃墓,而是選擇留在師大校內參加4月5日舉辦的「麥浪歌詠隊」音樂晚會。當天晚上,這些學生們一起圍著營火,牽手唱歌、跳舞,一首接著一首。凌晨過後,大家回到宿舍。突然,許常惠聽見窗外有股不安的騷動,那是一群穿著雨衣的軍人和警察,正在外面不斷來回走動的急行步伐聲。
這時,所有留宿校內的人都從睡夢中驚醒,有人開始往樓上爬,有人喊:「快搬桌子、凳子,把樓梯口封住!趕快!」「外面有鐵絲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結果很多人衝進來,大家開始瘋狂亂跑。突然間槍聲響起,四周一片嘶吼哀嚎聲:「我們要自由!」、「我們要上課!」、「讓我們出去!」許常惠在現場看見同學們接連遭到那些持槍的軍警不斷地毆打、抓捕,並把人一個個丟上軍用卡車。許常惠原本也在車上,此時一個熟識許常惠的外省舍監匆忙趕到,對他大喊:「你趕快下來,你跟著這車子走就完了」!於是趕緊把他從卡車上用力拉下來。
據稱,許常惠當時摔倒躺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卡車載走同學,只留下揚起的灰塵。從此,他再也沒見到這些同學,後來聽說他們有人被審問、被刑求,有人入獄、有人失蹤,有人甚至被槍殺。那年,他們才二十歲。原本應該還有好長的人生路,以及許多關於青春與自由的未竟之夢。
這則故事最初由師大教授許瑞坤口述,鋼琴家葉綠娜採用許常惠第一人稱的敘事觀點撰寫朗讀歌詞,並邀請作曲家蕭慶瑜譜寫成《未竟之夢》音樂朗讀劇,於2022年師大100週年校慶之際,在師大古蹟禮堂舉行首演。此曲亦曾於2023年德國巡迴時,以德語朗誦歌詞。
話說1949年8月,許常惠順利考入「台灣省立師範學院」(今「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就讀。由於是在師大「四六事件」發生不久後入學,彼時校園內的緊張氣氛猶存。根據許常惠傳記《那一顆星在東方》所描述:在經歷一次半夜時分武裝憲警突襲宿舍,摸黑帶走數個被點名的同學後,許常惠搬離了宿舍,寄住到離校不遠的新生南路口「大華莊」,一直到快升大四、局勢稍穩時,才再搬回師院宿舍。
然而對許常惠來說,親身見證「國家暴力」的傷痕記憶和陰影,其實早在兩年前(1947)的「二二八事件」就已經開始積壓、烙印在心中了。
按歷史記載,1947年2月27日傍晚七點半左右,台北大稻埕「天馬茶房」附近爆發查緝私菸衝突,造成民眾一死一傷,不僅激起了台灣人民久積的憤怒,同時也透過廣播向全台各地發出國民黨政府貪污舞弊、呼籲民眾起身反抗的消息,隨即迅速發展為全島規模的反抗運動。
事件爆發後,在3月1日這天,台中縣市、彰化市參議會及各界人士於「大屯郡役所」舉行會議,決議支持台北市民的要求與行動。到了隔天(3月2日)上午,當地民眾與一群青年學生聚集在「台中戲院」召開市民大會,推舉時任「建國工藝學校」(今已廢校)校長、台灣社會主義革命先驅謝雪紅(1901〜1970)為主席。當天謝雪紅在台上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會後並號召群眾上街遊行。隨之(3月6日)還與楊克煌、鍾逸人、黃金島等人糾集台灣中部地方青年及學生共四百餘名組成武裝民軍-是為「二七部隊」,欲與國民政府軍對抗。
彼時就讀「台中一中」的許常惠,也在因緣際會之下參與了這場遊行活動。音樂學者趙琴在《那一顆星在東方》書中引述當事人的訪談回憶:「許常惠隨著同學抵達了大本營台中戲院,聆聽了謝雪紅的演講,在她指揮下,學生們也武裝起來,佔領交通要點,群眾結隊遊行,見到外省人就打,社會陷入一片緊張、混亂,省籍衝突日漸擴大。當時,廣東籍的國文老師兼舍監麥老師,被追打而慌張地跑進學校,並高喊著:『我快被打死了!』許常惠於是將麥老師夫婦帶進宿舍,讓他藏身在隱密處,自己才又興沖沖地在學校槍庫內拿了槍,到台中戲院報到並參加巡街行列。當晚他還參加了攻打北屯彈藥庫的救援行動,只是這所有一切,都是迷糊地隨著學生組織的大夥兒一起行動。」
無獨有偶,當年和許常惠同為「台中一中」學生、以及早昔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的呂曉村,爾後也在《透光的暗暝:台中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訪紀錄》一書記述了這段歷史往事:「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我正就讀台中一中高二,事件發生後,台中一中自金樹榮校長以下所有外省教職員均集中於學寮(即學生宿舍),由高中生輪流保護,我還記得同學林曲園、許常惠、館東波、王紹宗及學弟許世楷均參與保護台中一中教師及校長宿舍,我被分派至校長宿舍做警備工作,避免暴力團體來破壞,因當時市區是無政府狀態,市場都休市無糧食可買,父親擔心躲在學寮的教職員斷糧,親自去找台中市農會常務理事林湯盤(曾任省合作金庫台中支庫經理、國大代表、私立樹德家政專科學校創辦人),載回白米四百公斤給予外省籍教職員作為糧食。」
及至3月8日,國軍第二十一師從基隆登陸,局勢急轉直下。為避免戰事波及無辜台中市民,謝雪紅毅然決定於3月12日撤離台中,結束了這場短暫的事變。閱覽《那一顆星在東方》書中描繪的記憶場景:當時許常惠穿著空軍航空服、帶著槍,全副武裝搭乘火車要回和美老家,在火車上尚且威風地不知事件的嚴重性,一到家卻立刻遭到父親許五頂嚴厲的一巴掌。不久,由於憲警開始到處抓人,許常惠的父親後來費了許多心力與人情的請託,才弄到一百張保證書,散盡錢財,擺平了許常惠因年少無知所惹出的麻煩。
意外的是,儘管許常惠早在「台中一中」求學時接連經歷了「二二八」、「四六事件」,不僅目睹來自「祖國」(中國大陸)政府官吏壓迫、歧視台灣人的種種暴行,亦曾親身見證過台灣人激烈地反抗「祖國」,但是這都不影響他往後一生對於「祖國」文化的殷切嚮往和孺慕之情。
按邱坤良撰著《昨自海上來:許常惠的生命之歌》記載,在巴黎留學期間(1954〜1959),許常惠因為迷戀中國30年代著名作家郭沫若(1892〜1978)的詩作,便把他的新詩〈黃海中的哀歌〉譜成歌曲〈我是一滴清泉〉,並將樂譜連同信件寄給了北京的郭沫若。不久之後許常惠就收到郭沫若用毛筆寫的回函,信中對這位熱情的台灣青年讚譽有加,且極力邀請許常惠回「祖國」看看。
為此深受鼓舞的許常惠,曾經將此事透過私人信件告知當時同在法國求學的日籍女友-詩人高良留美子(1959年許常惠特別把高良留美子的日文詩作〈昨自海上來〉(昨日海から)翻譯譜寫成一首女高音獨唱曲),並懇請對方能夠保守秘密。
大致來說,相較於當時法國的華人生活圈,許常惠和日本留學生交往卻是最為密切。尤其他在《巴黎樂誌》經常提到一些日本朋友,包括像是作曲家三善晃(1933〜2013)與宍戶睦郎(1929〜2007)、鋼琴家田中希代子(1932〜1996)、小提琴家田中伸道(1939〜2009)、文學作家綣川讓(1925〜2014)、畫家野見山曉治(1920〜2023)、詩人高良留美子(1932〜2021)等。平日只要一有空,他們就會相約在咖啡廳、酒館或私人住處,彼此暢談音樂文化藝術等話題。
比方每次許常惠拜訪宍戶睦郎時,宍戶睦郎總會播放巴爾托克的音樂與許常惠一起欣賞,兩人經常聊到半夜或天明才回家,後來宍戶睦郎還引介了岳禮維(André Jolivier,1905〜1974)成為許常惠的作曲老師。出生於基隆的蜷川讓,則是在日本成立「羅曼羅蘭學會」(日本ロマン・ロラン協会╱1951年)、並發行刊物《羅曼羅蘭研究》(ロマン・ロラン研究)雜誌,許常惠特地用日文投稿了六篇談羅曼羅蘭與音樂的專題文章。畫家野見山曉治還曾經把自己的護照借給許常惠,讓他可以在歐洲帶著旅行團到處遊走,就連最初自費出版的《巴黎樂誌》封面(「文星書店」版本)也都是野見山曉治幫忙繪製。
據知,許常惠之所以跟這些日本友人建立如此「親密感」(Intimacy)的互動關係,除了基於音樂和語言上的共同偏好(習慣)之外,另還有一個隱晦的重要原因,即是在日語交際圈內比較不用擔心彼此談論「敏感話題」有可能會被身邊的海外華人洩漏告密,也唯有在這幾位日本朋友面前,才能夠讓他真正「暢所欲言」做自己。
參照許常惠當年撰寫日記與隨筆散文的《巴黎樂誌》,亦可隱約讀到某些溢於言表的「弦外之音」,比如他曾多次提到蘇俄當代作曲家「蕭斯塔哥維基」(Dmitri Shostakovich,1906〜1975,今譯「蕭士塔高維契」):
「蕭斯塔哥維基《第十交響曲》的恐怖力量,特別是第一樂章,使我恐怖到發抖、蒼白、哭泣,使我內心發生鬥爭、矛盾、衝突,而終於使我陷入嚴重的思考的深淵。.....如果柴可夫斯基的傷感反映著帝俄晚年腐敗與極權政治下的悲哀,蕭斯塔哥維基便反映著蘇俄唯物主義社會下的另一種不自由、矛盾、恐怖的心情。那是這現實世界的聲音,而不是另一世界的幻想。」「聽完蕭斯塔哥維基的大交響曲《1905》後,我對他的音樂感到空虛,我對現代蘇俄音樂感到憂慮與恐懼。蕭斯塔哥維基有沒有自由?這問題就是蘇俄音樂有沒有自由,共產主義音樂有沒有自由的問題。然而,今晚我所得到的答覆是悲哀的否定。」
此處在表面上雖然看似控訴蘇俄共產主義社會的「不自由」與「恐懼」的心情,骨子裡卻也不禁令人聯想起彼時國民黨政權在戒嚴統治下,無孔不入地監控、箝制台灣人民言論自由的「白色恐怖」,同樣亦是不遑多讓。
針對許常惠的人格特質,早年與之亦師亦友、筆風犀利幽默的作曲家暨音樂評論者戴洪軒(1942〜1994)毋寧有著相當敏銳的觀察,兩人恰巧也都是樂界公認的「才子」與「酒仙」。最初他曾在《功學月刊》發表過一篇訪談許常惠的專文,如今讀來格外耐人尋味:
「許常惠在台灣的作曲者群中,是比較『嚇人』的一個;他比戴洪軒這樣的『小毛頭』們有名一萬倍,這是一個事實。.....不過,他在這裡的出名只是一個可悲的小把戲,因為,他的出名顯然並不是建立在嚴格的評論上。在我們的音樂圈子裡,一點點真實的評論都沒有(能夠寫好評論的人都是聰明人,他們不做笨事);不論許常惠的真實價值如何,在這裡,他的這種「沒有根(真實的評論)的出名」都是可悲的。他需要真的知音(出名)嗎?我不知道;他是很會隱藏『真我』的那一類人。」
緊接著,戴洪軒饒富深趣地寫道:
「他曾經在學校裡教過我,我認為他不是一個在學校裡當老師的材料;而和他做做朋友倒也蠻不錯的。做老師的人都得裝出一些無謂的尊嚴,因而,他也非得在課堂上裝作出一張假臉孔不可。可是,他那麼一裝就什麼也教不出來了。上他半年的課,倒還不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和他一邊喝酒一邊聽音樂一邊聊天;只有在那種時地,他的『真我』才會流露出來。如果你想『掘』他心裡面的『東西』,除了聽他的音樂之外,這是唯一的途徑。」
綜觀許常惠這般「只有在喝酒時,他的『真我』才會流露出來」的性情中人,儼然就像詩仙李白那樣,一生嗜酒如命、大醉無數。而這「酣飲為常」的生活習癖,不僅僅是他在性格本質上作為一位浪漫詩人、名士風流的內在精神展現,同時也是他在政治實務上得以「藉酒談事」、「藉酒消愁裝糊塗」(酒醉憨態讓外人誤以為他很迷糊,藉此遠離政治漩渦)的重要手段,遂令他在過去的黨國戒嚴體制下,能夠採取靈活的社交手腕、交際應酬來與當權者合作,並且不斷透過創建各種音樂組織、撰寫文章引領行動風潮來介入社會,成為早昔那個年代最重要的「音樂政治」媒合者(Matchmaker)。
一言以蔽之:「藏最深的心事,喝最烈的酒」,幾乎就是他的人生寫照。從他以往的生涯軌跡來看,許常惠乃是一個被世俗所困之人。他心中多有鬱結,卻又出於自身「與人為善」的個性,遲遲不肯放下又做不到奮起反抗,其情感思想複雜矛盾而濃烈,嗜酒的程度儘管有時顯得荒誕,但在內心深處卻仍始終一直心繫政治及公共事務。歸結而論,觀諸台灣近現代音樂史和民族音樂學研究領域,他既是在學術成就上被其後人「過譽甚矣」的受益者,卻也是當年處在戒嚴威權時代深受「白色恐怖」陰霾長期壓抑的受害者。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