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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慕情專欄:福島漁民物語

胡慕情 2017年09月07日 00:00:00
一座位在福島撤離區的輻射量測量器,數字顯示當時每小時輻射量為0.223微西弗。當初日本政府要求一地區輻射量若超過每小時2.282微西弗,居民就要撤離。(截自福島漁民物語預告片)

一座位在福島撤離區的輻射量測量器,數字顯示當時每小時輻射量為0.223微西弗。當初日本政府要求一地區輻射量若超過每小時2.282微西弗,居民就要撤離。(截自福島漁民物語預告片)

去年,為瞭解福島災後第一階段重建情況,重回福島災區。除追蹤災時20公里疏散圈的重建進度,也針對農漁產業的復興狀況進行瞭解。訪問過後,發現災後5年,農漁產的復興進度其實不若日本政府所說那樣迅速,其中漁業更因福島電廠未能順利除役,而持續受害。所謂受害,並不只是表面的漁產價格崩盤,更深層的,是第三屆核電影其中一支紀錄片,《福島漁民物語》中所點出的:災民的進退維谷。

 

 

這支紀錄片由新銳導演山田徹拍攝。因長年紀錄,片中可見災區自然變化。花開花謝、草葉茂盛,海中的魚比往年更多更大,一切彷彿無事,但魚不能吃。人實際上是在等死。

 

山田徹在片頭的鏡頭十分搖晃,因為他騎單車。第一反應是皺眉抱怨導演何以不好好車拍,或乾脆定cut?但等鏡頭對著漁民,漁民發言,才懂導演讓畫面搖晃的原因——海嘯來前,新地町的漁民早把船開到外海,但惡海平息,餘波蕩漾,船在陸上,無法遠航,為了南方50公里的福島核災,他們被迫暫停捕魚,只能靠清理海中殘骸跟監測魚隻的輻射維生。

 

面對「風評被害」

 

從2011年一直到2016年,核災對漁業的影響持續變化,漁民從完全禁捕,到可以進行捕撈試驗、進行販售,但在這過程中,漁民首先必須面對所謂「風評被害」的問題。風評被害指的是,透過監測,漁民所捕撈的魚貨低於輻射管制標準,而得以販售;但因著消費者對核災的恐懼,導致漁產滯銷。

 

除生活存續的困頓,核災來襲當年,新地町正準備舉辦安波祭,但因核災而取消。這顯示的不僅是生存的基底被碾碎,更象徵文化與傳統的消失。在絕望裡,當地居民決定從振興祭典作為復興的開始,不服輸的精神與生命力吸引山田徹記錄這段過程。但在紀錄過程,山田徹卻一再發現福島漁民面臨著巨大的、難以跨越的瓶頸。

 

山田徹在片中,紀錄了一段輻射汙水外洩的情況。東京電力公司為了不讓福島電廠再次爆炸,必須不斷澆水以降溫,但這會造成廠內有爆量的輻射汙水。起初,東京電力公司買了水槽儲存,日後卻發現水槽有問題、導致汙水外洩。「你們說水槽可用五年,但外洩後,業者去查看,卻發現水槽其實只可用兩年!」漁民在片中憤怒質問東電為何繼續犯錯,但東電並沒回應。而這場汙水外洩事故,再次造成漁民好不容易可以重新捕魚的期待落空。

 

瞧不起漁夫也該有個限度

 

面對漁民因漁產滯銷而生的憤怒,東京電力公司僅表示會透過補償來解決。但對漁民而言,補償並不意味修復—「各種慾望使人努力工作。但我們失去慾望。如果平白無故拿錢就會游手好閒,他們以為只要補償就好,但我一點都不開心。

 

以補償金解決所有問題的心態,和當初興設核電廠的態度如出一徹。過去多次前往福島的訪問經驗中,曾有一位災民這樣對我說:「電力公司認為,他們有錢,我們窮,他要蓋核電,給我們錢,我們就不該吵。」對福島居民來說,他們是被國家跟東電雙重殖民的受難者。而正是因著東電與國家的傲慢心態,使得電力公司輕忽核電的危險,甚至在善後處理,也顯得敷衍。這讓漁民忍不住痛斥:「政府補助你們好幾兆不是為了給東電浪費,是要你解決問題,瞧不起漁夫也該有個限度!」

 

在這場汙水外洩事件後,東電終於坦承自己無計可施,必須持續將輻射汙水排入大海。他們召開討論會,表面上是要取得漁民的共識,實際上,是透過國家權力組織的介入,脅迫漁民同意。漁民心裡知道,不得不同意,為了除役,這是必經的歷程,但一旦同意,他們的未來在哪裡?當看到這段紀錄,忍不住掉淚。漁民的掙扎,遠比福島的農民更加深刻而痛苦:農作物可以透過土壤除汙大量降低輻射汙染的可能性,但迄今為止,輻射汙水每日每日都在流進大海。

 

今年初,台灣政府意欲開放核災區食品進口,引發台灣社會高度反對。當時,引入核電影的綠色公民行動聯盟,曾與我一同前往福島拜訪災民,希望瞭解核災區食品汙染現況,並重新調整台灣對進口食品的管制方案。這個想法,卻被部分人士惡意扭曲為是政府打手、是協助日本政府讓輻射汙染食品入關。

 

 

攝入高風險食品的可能性

 

然前往了解日本管制情況的重要意義在於,台灣政府,是以日本與台灣的雙重抽驗方式作為可否准許進口的標準。若能理解日本如何「定義」汙染、抽驗的頻率與方式,將可更清楚地與台灣政府的管制方式進行對比與釐清優劣。在實地採訪過程中,我們發現,輻射塵的累積並非透過距離,而受風向與地形影響,但初始日本政府限制食品流通的過程,卻未進行全面普查。這也是山田徹在片中點出的弔詭:宮城縣與新地町兩地相鄰,宮城縣的魚可以流通,但新地町卻沒有。換句話說,原先食品可否流通的限制標準,即有漏洞。這也意味著台灣目前的輻射食品管制政策,可能讓台灣民眾有攝入高風險食品的可能性。

 

台灣之所以在年初希望開放日本核災區食品進口,其實是受到日本強大的外交壓力所致,而日本的強力叩關,則與安倍政府要重新擁核的政策掛鉤—對安倍政府而言,災區食品可以流通意味重建成功,重建成功代表核災可被人類克服。這是重新打造核能神話的手段。而唯有正視、理解福島災民進退兩難的窘境與「善後」過程中的顢頇與獨裁,才有破除核能神話的重塑可能。

 

《福島漁民物語》片尾,山田徹留了光明的結局:漁民抬著安波祭的神轎來到海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笑容。這是期望,不是現實。要走到那一步、要活到那一天,必須先徹底地與核電道別。然道別的過程,會有各種挑戰,如能源轉型的代價、風險,或更多可能產生的壓迫。這也是台灣目前所必須正視的困境。

 

第三屆核電影,除原先即鎖定的核電議題探討外,更延伸至能源正義議題,如氣候變遷、空氣汙染、能源開發、環境權、人權等。議題的擴大,是希望創造對當代能源問題的更多反思。綠色公民行動聯盟指出,一座核電廠、一條輸油管、一口油井與一座森林,無形中連結了全世界不同時空地域的生命故事;而這些來自各處的抵抗與聲音,皆對當代人類共同的處境提出了最尖銳的質問;在資源即將耗盡的現代,我們已不再能選擇迴避。下一步,如何踏出?這屆核電影會是基礎。影展將於9月8日正式起跑,邀請各位透過聆聽與觀看,一同找尋,可能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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