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35年的陳懷恩,曾任侯孝賢《悲情城市》攝影、《戲夢人生》副導、《好男好女》攝影,10年前執導《練習曲》喧騰一時,近年多以紀錄片為主,新作《曼菲》正熱映。(攝影:李昆翰)
58歲陳懷恩是2007年《練習曲》導演,當時這部他自編自導自攝的風雲國片,曾創下當年台灣電影最多播放戲院、最長放映期等紀錄,一句「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掀起環島熱與單車產業騰飛。1983年他從場記做起,曾長期與侯孝賢合作,參與他台灣三部曲(1989年《悲情城市》攝影、1993年《戲夢人生》副導、1995年《好男好女》攝影)製作。
近年多以廣告片,紀錄片為主的陳懷恩,在《練習曲》上映10周年的今日,交出台灣已逝舞蹈家羅曼菲紀錄片《曼菲》。
他說自己做電影,「記錄」目的先於「情節」而存在,「拍《練習曲》也同樣理由,記錄當時對台灣影像史足以成為化石的經典時刻」,一如近5年他颼颼拍了3部紀錄片(2名文學家1名舞者),言談趣味,沒太多電影人包袱,陳懷恩不多賣弄意象名詞贅述,尤其愛把「浪漫」撕開。
談起《曼菲》,他剖析若她仍在世,會用2個面向釐清,「拍廣告片還是紀錄片?前者promote她,就找曼菲跟大眾最相關的點著重;後者以一生如何與社會、時代連結鋪述」,「拍片別把感動放太前面,就像看一個完美跳躍,第1次看感動,第2次看可能就疑問『你還要我看什麼東西』。」
「紀錄片是這樣,情節簡單,但你不會因為情節了解,就覺得你『看完』,在片裡不斷雕琢小東西,讓影迷每次看都有不同領略」,這也像他在影壇反覆做的事。
「2006年準備《練習曲》,執意要拍那種片型,起因是前1年當金馬獎評審,深覺做電影辛苦,很多台灣片拍完,觀眾不看票房不好,連帶預算不高故事更難精彩,『該視覺視覺不了,該場面場面不大』,有種瀕臨絕種感。」
他決定不以「觀眾回饋」為先,而以記錄某種影像化石為動機,做一種「被凝固住的存留」,「情節不重要,重要是記錄下來畫面,足以成為台灣歷史重要影像化石,比如頭城蜜月灣,早沒有片中沙灘樣,全是石頭。」
「拍《練習曲》最成功的事是,既然無法讓你感動109分鐘,乾脆10分鐘有感就很棒。台中人感動台中場景;花蓮人感動花蓮場景。好過你吃苦拍完,但情節做不好,觀眾看完負評『我就知道你這片子想…胡說八道…無聊』鞭你,最後你心情更down。」
他把「電影」這一途談得很口語,「同個邏輯做《練習曲》,也做這幾年的《逍遙遊》(余光中紀錄片)、《如歌的行板》(瘂弦紀錄片)、《曼菲》,我不是在拍史詩,習慣這種一個段落一個段落拍的態式。」
「電影這東西,容許觀眾看不懂,當你把時間、空間掌握好,觀眾會以為他在那個『懂』底下,而到底懂不懂,不是重點。」
他談起過去跟侯孝賢、楊德昌兩大導演的合作記憶。
這很蒙太奇
「以前初學電影聽著『蒙太奇』(montage),入行發現這是業界溝通的一種曖昧,講不清楚時就說『這很蒙太奇啦』,然後對方『嗯我懂』,用一個曖昧理解另一個曖昧,有時不知道我們懂什麼。」
「比如鏡頭從手中咖啡移向相機,這沒意思,可若特製把咖啡做出時光流動,下個鏡頭接相機,觀眾可能知道『這是記憶時間光影』,好像合理了」,「這一part你可以剪掉,後面一樣看得懂,但有這過場,觀眾好像被導入懂了什麼,若主角成我,咖啡後下個鏡頭也許跳接30年前,扛著攝影機在猴硐山坡上奔跑到摔跤的我。」
他說的是1986年,在《戀戀風塵》擔任攝影助理的日子。
「上面講的拍法,候導對我們的影響巨大」,「曾經我們深信電影是用『情節』驅動觀眾,侯導開創用『蒙太奇』的視覺敘事去閱讀一部電影。」
「侯導電影情節偏單純,對於回應觀眾,他像把自己全show出來,隨便你用客觀角度評斷我,這跟楊德昌『我強勢告訴你我要說什麼』迥異。」
最近楊德昌作品《青梅竹馬》推出數位修復重製版(1985年陳懷恩任該片助導兼劇照師),陳懷恩趁機和太太楊麗音去「真善美戲院」重看,他用片中一記多年之謎,解釋他對楊德昌深刻的拍片例示。
「片中侯孝賢和蔡琴吵架,其實在攝影機後跟蔡琴吵架是楊導、在拍侯孝賢時,攝影機後方吵架的也是楊導,他拆開用手持拍,很精算」,當時陳懷恩問楊導動機,得來「我要的女主角狀態,由我控制、比侯孝賢角色更能引出來」回應。確實,蔡琴因電影《青梅竹馬》和楊德昌相戀,在那年結為夫妻。
「在侯導身上,這打死不會發生,楊導想傳導一種意念,就用盡辦法講出來;侯導留白多,不,他整個是白的(笑)。」
他看自己「段落畫面」式拍法稍偏侯導,「可能也因合作久,我從場記、劇照、副導、攝影和侯導合作,但跟楊導的工作不是攝影(助導、劇照),美術?那只有張作驥會找我,我像游擊手去補位啥都幹,劇本、演員、勘景、攝影全兼,《美麗時光》攝影拍一拍不幹,我救火拍了90%,名字也不用掛我」,陳懷恩一貫笑笑哈哈兩聲帶過,計較意思一點也沒。
總是把電影圈講得沒那麼形而上,開拍動機鋪得很現實,沒堆太多「社會現實引領」、「成長經歷發想」云云的自溺,但時不時,笑著笑著又帶進幾把朝真相劃去的刀。
拍了5年紀錄片,他想著重新再做劇情片,「手邊很多故事如《練習曲2》,一樣影像台灣,但不像齊導(齊柏林)那樣純粹地景,仍從台灣人情出發,上次男主角(東明相),這次想以女主角。」
他也想做台灣40年代金融電影,對「4萬換1塊」時期興致盎然,「1個企業家跟我聊,這政策讓他高乘載負債極速縮減,養成他『喜歡借貸』等特殊資金操作習慣,衝擊巨大,也許可還原那個時代」,「也想做鄭成功,但現在魏導(魏德聖)會先做吧(笑)。」
他稱這些片題都是重要史料,深怕台灣變成「無法自給歷史」的地方,「看過中國送來一部劇本,描述台灣還是蕞爾小國眼光,比如劇本提基隆有台灣隨處可見的『臨水夫人廟』,我考證基隆沒有,台灣也非隨處可見(僅新店、台南有),另劇本提原住民,完全沒要區分,只想整坨談。」
「自己得追溯合理遷徙軌跡,這些事若台灣不做,之後就等著『別人解讀自己歷史』,一輩子也來不及。」
撰文:陳怡杰 攝影:李昆翰 影音:楊采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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