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聽說台灣有人連署，起因是在「12年國教課綱課審大會」上，課綱研修小組原訂高中國文課本的文言文比重為45%到55% ，普通高中分組卻提案降至30%以下，由此引發王德威、李歐梵等六位中研院院士關切，甚至發起連署，從8月25日到9月5日，11天中徵集到44309人簽名，參與連署的人中不僅有讀者熟悉的余英時、余光中、許倬雲、白先勇、齊邦媛等學者、詩人、作家，還有現任或前任大學校長劉維琪、周行一、黃文樞等人。國文課本文言文比重的下降，竟引發如此規模的反彈，驚動之大，動員之廣，在島上「去中國化」趨勢明顯的時刻確實讓人心生感慨。

看來即使經過荷據時代、日據時代和民進黨兩度上台執政，台灣畢竟還是吾土吾民，千千萬萬的人對母語的感情並未因政治變遷而輕易更改，關乎未來的母語教育畢竟不是小事。

也就在這個時候，大陸這邊，教育部要在中小學語文課本中大幅增加文言文的比例，小學占到30%、初中占50%。有媒體如此報導：「小學教材中，古詩文增幅高達80%，在全部課文的占比為30%；而初中教材部分，古詩文在全部課文的占比高達51.7%。這是白話文興起後的百餘年來，文言文在語文課本占比最高的一次。」

2017年，海峽兩岸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了文言文，毫無疑問是值得留意的一件事。大陸這邊從政權的導向來看，這幾年來的趨勢是在向中國傳統文化回歸，各種沉渣也因此泛起，《弟子規》成為時尚，「國學經典」常被曲解為《弟子規》、《三字經》、二十四孝代表的這套東西，乃至在普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讀本中也大量加上這類內容。

我偶然見到一冊小學低年級使用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國學經典教育讀本》，是成都市青羊區教育局主編的，就是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國學經典」捏在一起的。所謂的「國學經典」到底是什麼？在他們看來，無非就是《三字經》、《千字文》、《弟子規》，比如在第二篇《社會篇》的「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四個主題詞下面選了許多《弟子規》中的話：

凡是人　皆須愛　天同覆　地同載

行高者　名自高　人所重　非貌高……

勿諂富　勿驕貧　勿厭故　勿喜新

道人善　即是善　人知之　愈思勉

揚人惡　即是惡　疾之甚　禍且作……

將加人　先問己　己不欲　即速已

恩欲報　怨欲忘　報怨短　報恩長

還有「朝起早」和「房室清」兩段，以及《千字文》中的幾段。所附的「知行合一」有《中學生守則》，第一條即是「愛黨愛國愛人民」，「人民」放在第三位。我實在沒有看出這些內容與「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有何關聯，更不能理解《弟子規》和「三、百、千」居然堂而皇之地成了「國學經典」。

老實說，這不是對國學的尊重，恰恰相反，降低了「國學」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國學如果就是這樣的蒙童順口溜，哪有什麼值得人們去研讀。

我對中國的古老文化向來保持著溫情的敬意，先秦諸子和詩經、楚辭以降生生生不息的中國文化經典，包括《古文觀止》和《唐詩三百首》這些選本都曾滋養過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但我沒有背過《三字經》、《百家姓》，更沒有接觸過《弟子規》，最糟的就是這種充滿了道德教化色彩的在蒙學 註更多中國古代幼兒教育稱為「蒙學」。讀物，相比之下，《三字經》要好一些，為識字用的《千字文》更好一些。

但毋庸置疑的是，這些蒙學讀物與「國學經典」都風馬牛不相及。所謂經典乃是在漫長的時間中積累、沉澱下來的具有長久價值的著作。要在中小學語文課本中加重文言文的比例，自然也沒什麼不可以，無論文言還是白話，無非都是要提升學生與世界對話的能力，掌握母語，從而更好地理解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思考我們的來路和去向，這是母語教育的正途。

任何試圖將母語教育帶往褊狹方向去的思路，都是歧途。母語教育自有堂堂正正的陽關道在，問題的關鍵甚至也不在於文言還是白話，而是提倡一種什麼樣的價值觀，就拿列入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自由、平等、公正、法治而言，又如何能到《三字經》、《弟子規》、《千字文》中去尋找。

海峽兩岸同時聚焦文言文的比例，兩岸面臨的時代處境卻已大不一樣，台灣可以為此發出大規模的不同聲音，牽動整個社會，大陸這邊則靜悄悄，文言文多了也好，少了也好，都是掌權者的事，似乎與生活在「斯土」的「斯民」毫無瓜葛。即使有人想對此表達不同意見，也沒有機會，更遑論徵集萬人連署。所以，文言文的問題並不是文言文的問題，而是使用同一母語的不同人群，在相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面臨的尊嚴和權利的問題，此時此地也只能嗚呼哀哉，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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