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奈博現在只求溫飽,還不懂得憎恨,假如他具備不凡的生存意志,再過10年,是命運翻身,還是會走上服膺武力的羅興亞救世軍之路?(攝影:李濠仲)
為了對羅興亞難民在孟加拉的處境有更多了解,我們實地走訪了多個難民營。離開柯克斯巴札爾南邊Teknaf區(那裡有許多從海路而來的難民),我們順道繞往區內的「Teknaf Model Pilot」高中,希望從這所學校的校長那獲得更多資訊。
在總識字人口約6成的國家裡,高中校長在鄉里間便代表了一定的身份地位。這也是當地人建議我們去找校長問問的原因。哈辛(Nur Hossain)校長告訴我們,他最擔心的是直到現在,難民區還有很多孩子一天只吃一餐粗糙的雜糧果腹。「缺乏食物」,正是多達12處、總數正往50萬人邁進的難民營所免不了的最迫切危機。
就在我們起身離開「Teknaf Model Pilot」高中,準備走出校門,一個身形消瘦、衣著簡破、光著腳丫的小男孩,不知從哪冒出來,沒來由跟在我們後頭亦步亦趨。在柯克斯巴札爾,路上這模樣的孩子比比皆是,我們以為他只是對外人感到好奇才緊跟在後,沒想到,翻譯急急忙忙湊過身來告訴我們,這孩子居然是從附近難民營跑出來的羅興亞小孩。
穆罕默德.奈博(Mohammat Naziob),今年10歲,8月底,他和祖母從若開邦搭船逃離,父親在路程上傷重而亡,母親先一步在緬甸被緬軍殺死。由於他和祖母委身的難民營是在烏切亞主要難民區的邊陲,食物、物資更加缺乏。一個禮拜前,他餓得渾身發軟,才冒險跑出難民區,晃晃悠悠來到「Teknaf Model Pilot」高中所在的這處市集,開始四處向人討東西吃。
而這已應驗了哈辛校長另一段預言。羅興亞難民在緬甸是不具公民身份的「無國籍者」,逃到孟加拉後變成了難民,再因為現實條件無從獲得救助,迫使他們當中有為數不少的人將一路從難民淪為乞丐。
穆罕默德.奈博就是例證。我們因為他停下了腳步,他知道到我們應該可以給他些什麼,隨行翻譯馬上掏出錢,要他去買點東西吃,但大概是沒想到一旁的我們會請翻譯代為詢問他身家狀況,說著說著,他居然當街哭了起來。
一個月前,他和父母、祖母同住在對岸的若開邦,如今他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從10歲開始,就在孟加拉南方小漁港步上行乞的人生。
焚燒、死亡、槍殺、強姦、孤兒、病痛…短短數天,我們已經聽聞了數不盡的可憐故事。當地報紙每天都有新的難民消息推出,卻又近乎千篇一律。
住在Teknaf難民營的克魯斯(Umme Kulsum)說,「他們殺了我的丈夫,我把孩子藏在山上,我們甚至有整整兩天是泡在水裡。」最後她幸運地和躲過一劫的4個孩子來到這裡。
難民營裡有人說,緬甸軍方正和當地的其他教徒、族人合作驅趕羅興亞人,他們幾乎已成為若開邦的公敵。Teknaf的漁民告訴我們,他們之前甚至可以從Teknaf最南邊的Shah Porir Dwip(碼頭)遠眺對岸緬軍燒房子的景象。當地媒體即有報導記述,彼岸漁民曾目睹緬甸軍人開槍射殺正要搭船逃離若開邦的羅興亞人。
離開Teknaf隔日,我們再次走訪烏切亞一區正著手整建的難民營,住在裡頭的穆馬見到我們,急急忙忙秀出他磨損不堪的手機,他清楚拍攝到了自己叔叔被緬甸軍人謀殺後的死狀。穆馬說,「當時緬甸軍人把我們叫過去,沒講理由,只說來來來,你們通通過來。」接著,「我們當中有幾個人被帶走,緬軍於是又驅趕我們,叫我們走開。我的叔叔就是被帶走的一人。」
隔著數百公尺外,穆馬看到緬甸軍人拿出刀子,朝被帶走的那群人揮舞過去,他的叔叔脖子被劃過一刀,倒地而亡。緬軍走後,穆馬衝向前「拍照存證」,透過他那台還堪用的破舊手機,我們從模糊的螢幕中,見識到了羅興亞人面對的死亡威脅。
我們繞著這座難民營半周,一邊紀錄現場整建的情況,同一時間,一名叫艾午(Mdru Aiu)的男子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接著突然側過身,大庭廣眾下,褪去半邊褲子,我們才明白他是要大家看看他臀部被子彈擦過造成的傷疤。
艾午說,這道傷口就是緬甸人追殺他們的證據。但他和所有人一樣,捱了一槍還是不知道緬軍為什麼要殺他們。
這波逃亡潮,有說是緬甸軍方指控武裝組織羅興亞救世軍(ARSA)對當地軍警和平民發動恐怖襲擊,才有這一波政府清剿行動,而後擴大教訓所有若開邦羅興亞人。緬甸政府不已表明,眼前這筆難民潮的帳,應該去找動輒武裝攻擊政府的羅興亞救世軍討。
我們對若開羅興亞救世軍粗略的理解是,他們是一支長期活躍若開邦北方叢林的武裝份子,並以建立「民主的羅興亞穆斯林國家」為目標。雖然一直沒有證據指向救世軍和伊斯蘭國(ISIS)恐怖組織有連帶關係,緬甸政府仍始終把他們視為恐怖分子對待。因為救世軍歷來「反政府」的行動,對緬甸政府來說,就是革命、就是暴力、就是恐攻。
至於站在救世軍一方,緬甸政府不啻是「暴虐的政權」,他們一切的反抗,為的就是要從緬甸長期以來對他們的鄙夷和壓迫中,奪回自由和尊嚴。雙雙因此交雜、堆砌出濃濃的恨意。
緬甸政府很清楚這組織有多討厭自己,而只要救世軍稍一風吹草動,或一旦威脅緬甸軍警安危,他們就會回以高規格反擊。緬軍迫害羅興亞人的行動已非第一次,這次則受「種族清洗」一詞的散播,才真正得到國際更大的關注。
不過,雖然和救世軍的組成份子同屬一族,這波逃難到孟加拉的羅興亞人,絕大多數都沒見過真正的救世軍成員。若開邦羅興亞麥瓦牆區(Myawchaung)主席薩耶(8月逃到孟加拉)對我們說,緬甸軍方要清剿羅興亞救世軍,卻把槍口對準他們,真是奇怪,「我們根本從來沒有人看過任何一個羅興亞救世軍,唯一遇過的軍人,就只有緬甸軍人。」
是提問,或許也是一種反應測試。當我們和羅興亞人接觸時,不免問及他們對羅興亞救世軍,這個被冠以「始作俑者」、「恐怖份子」之名的武裝團體,是支持、反對,還是同情?不待翻譯轉述他們的答案,他們連忙齊聲「No、No、No」,還一起搖手、搖頭,就知道他們極度想要劃清界線。
麥布拉(Mdabdulla)說,他們之中根本沒有人認識救世軍的人,從他出生到現在(28歲),也從沒有人找他加入。列胥曼(Rashiame)聽到救世軍的反應如出一徹,他們害怕緬甸軍人,更害怕和救世軍有牽扯。救世軍對這群家破人亡的人來說,過去、現在、未來都不會變成一種保護,甚且讓他們成為緬甸軍方開槍射擊的連坐活靶。
距離若開邦兩公里的烏切亞邊區,此地地主費德斯(Ferdous)在第一波難民潮出現時,見大批羅興亞人穿越叢林,即將踩踏上他家土地,立刻把外圍閘門打開,大方地跟他們說「趕快上來吧。」這當然帶有同為穆斯林弟兄間的奧援同情,而這也正是緬甸政府所強調的,我這邊不歡迎你,對岸歡迎你,那你們不如全都滾過去吧。
我們對羅興亞救世軍的了解有限,只能清楚確認緬甸政府屢屢藉題發揮,要把所有羅興亞人除盡逼絕。只是,所有這幾天接觸過的羅興亞難民,無不面色無光、全無銳氣,神情茫然者多,你絕對相信他們想要的就是安安穩穩地活著,完全不想和救世軍一起搞什麼武裝革命。
直到在「Teknaf Model Pilot」高中遇見穆罕默德.奈博,你更加確信無疑,緬甸政府今日所為,絕對是人類最愚蠢的行為之一。
貧窮、無助會消磨人的意志,有時卻又為仇恨帶來豐沛的養分。羅興亞救世軍武動出現,有歷史遠因,也有其族人在緬甸看似永不得翻身的近因。穆罕默德.奈博現在只知道找吃的,應該還不懂得憎恨,假如他具備不凡的生存意志,再10年過去,他可能就不會只是個但求溫飽、與世無爭,繼續甘願任人宰割的羅興亞青年。那是所有極權壓迫者從不考慮的長遠問題。
穆罕默德.奈博帶著悲痛、不安、飢餓、無助,混入了Teknaf的小漁村,他不是緬甸人,也不是孟加拉人,以後恐怕連羅興亞人都不是。任何國際組織、外交斡旋、人道團體今天起再怎麼大發慈悲,也將觸及不了他身上潛藏的怨。他像是多國強權欲圖以人道援助掬起一把難民沙土時,無以顧及而從彼此指縫間流溢而下的一粒沙子。
穆罕默德.奈博當然不是救世軍。現在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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