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世界對加泰獨立的回應,卻肯定打擊了歐美在二戰後曾引以為傲的民主、人權主張。(湯森路透)
加泰隆尼亞(下作「加泰」)單方面宣布獨立的消息來得頗為突然,不少亞洲的朋友甚至可能翌日起床才知道西班牙政局已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雖然馬德里政府已立刻開展接管加泰的行動,然而最終如何面對殘局,包括會否考慮動用暴力,此刻還是未知之數。但是,(籠統定義的)西方世界對加泰獨立的回應,卻肯定打擊了歐美在二戰後曾引以為傲的民主、人權主張。加泰的獨立,正是再一次把民主的理想拉回到殘酷的現實。
普京對於歐洲多個國家以及白宮支持馬德里的選擇,有這樣一個評語:虛偽。固然,經常視西方世界為假想敵的普京,這種說法不可能無的放矢,而有其政治目的,但所謂「不以人廢言」,他的說法是否毫無道理?
在二戰非常活躍的英國著名首相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道:「民主是所有制度裏最差的一個──除了已經被試過的所有其他制度之外。」這種說法,中肯詮釋了民主有利有弊,並非完美。但是,這種頭腦清晰的思維,卻在冷戰期間萎縮了。冷戰時,以西方為首的「自由世界」為了對抗共產主義,把民主、自由、平等、人權和資本主義等置於一種正義和幸福的論述當中。隨著前蘇聯在上世紀末解體,而中國在六四之後尚未回神過來,西方普遍的意識形態更為合理的被推崇為「普世價值」,在國際社會如日方中(當然,「普世價值」到底有多普世,從來都是爭論不休),也使一些未能享受民主的羣眾所羨慕。正如英國政治哲學學者約翰‧鄧恩(John Dunn)說:
「...... 視民主不是一種個體國家管理與否的類型,而是一種政治價值、標準或具正當性的政治選擇,不僅是種國家結構,而且是人類居住或可被衡量的環境和背景。我們視民主承諾會民主化所有的東西。」
直到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後,在冷戰以來尚算穩定的歐美世界開始轉變,民眾質疑昔日的金科玉律,加上近年的恐襲和難民危機,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亦開始受到動搖,極右勢力在歐美政壇冒起。另一邊,經濟實力日趨強盛的中國高呼「中國特色」的政治體制,又透過支援人道紀錄惡積禍盈的國家,圖在「普世價值」之外另起爐灶。
不得不承認,當下的西方羣眾已從冷戰的勝利中慢慢如夢初醒。而當「普世價值」的光環逐漸退卻之際,民主在實踐上產生的諸多問題亦從昔日歐美之外的地區(譬如美國與中東的專制國家結盟,或雷聲大雨點小的茉莉花革命),到當下直接呈現在民主信徒的國度,逼使歐美的民眾不能再自我欺騙,逃避民主滿有限制甚或不公義的現實。
誠然,今次加泰獨立公投與2014年蘇格蘭獨立公投不能相提並論。時任英國首相卡麥隆(David Cameron)當初並未想過公投的結果會旗鼓相當,否則倫敦政府絕對不會願意給予地方舉行這種公投(因此近年也不用期望蘇格蘭再有公投的機會)。所以,歐洲近年雖有一次中央授權的地方獨立公投經驗,但根本不可能視自決權為正常的政治選項。以此邏輯,對加泰獨立公投結果沒有十足把握的西班牙,自然不會容許地方政府「合法」舉行公投。
但是,為何不可?按近代民主的崇高理想,人民是國家的主人,而「國家」的內容,包括統治權,在民主的體制之下,也不該是作為公僕的中央政府一錘定音。
近年討論到民主在國際社會退潮,很多人會從資本主義的崩潰、M型社會、貧富懸殊等經濟層面去思想,但可能更為重要但難以接受的是:「真正的」民主其實從來都不曾存在。民主能否從理論轉向施行,其實不單在乎民主的理論,更重要是權勢相互角力後的結果——一個地方若享有民主所引申的權力,不單是因為「它是正當的」。然而,要是民主聲稱的正當性在「支持民主」的政權底下不斷敗退,人們難免會進一步懷疑民主。
更值得討論的是,高舉民主旗幟的歐盟,為何會反對加泰獨立?其實,早在上年12月,瑞士國會為了處理2014年2月公投通過的反對大量移民動議,以及與歐盟在1999年達成的人員自由流動協議之間的張力,決定實施新的移民法案,變相繞過了公投的結果。此就證明,就算在民主當導的世界,權力和利益都可以在民主之上,只是主流媒體鮮有報導這宗「反民主」的新聞。同理,加泰的公投所以「非法」,不是因為民主的理論有變,而是因為它的勢力不及美國和歐盟所支持的馬德里政府而已。
深究歐盟支持西班牙的原因,更會發現箇中思緒竟然與北京政府看待臺灣、香港甚至是新疆、西藏的「分離主義」之視野有相近之處。按《衛報》的整合資訊,歐洲足足有5,600多萬人口共20個地區正醞釀獨立運動(不計加泰亞,已獨立)。歐盟雖為超國家組織,但涉及的利益鉅大,所以內部仍強調穩定和某程度上的統一(如歐洲法律、四個自由),因此絕對不樂見成員國內有獨立運動的出現。就算蘇格蘭公投為英國所許,歐盟在選舉前夕亦對其有所施壓,包括警告獨立成功後要重新申請加入歐盟。近期歐盟在與英國的脫歐談判,更是毫不手軟,足見前者對「完整」慨念的重視。當然,歐盟和中國守護「完整」的方法迵然不同,後者對人權充耳不聞,但回想加泰公投時出現的流血畫面,保障人權和非暴力的底線在今日的歐美世界原來也非理所當然。歐洲民主獨立運動今後最大的「敵人」,有可能就是歐盟以及它所支持的主權國家,可謂諷刺。
西班牙今次也許可以遏止加泰的「非法活動」,照樣,意大利政府亦可以無視十數日前倫巴底(Lombardy)和威尼托(Veneto)大區爭取更多自治權的公投,但中央真的能永遠合理的壓過地方的權力分配或獨立訴求?面對這種張力,基本人權和非暴力等底線又真的能堅定的守住?可見,曾在國際社會風靡一時的民主理想,在未來的西方世界會面臨更多的挑戰甚至倒退,與此同時,對國際的民主化運動來說,更可能意味了一個無盡的寒冬。
※作者現居香港,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