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近日現實地上演了杜甫筆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場景。(被政府下令驅趕的北京市民/圖片取自YouTube)
北京近日來不顧嚴寒,驅逐所謂「低端人口」出京城,一時之間,荒郊流民,不禁讓人想起杜甫筆下的場景。
最應景的是,杜甫最著名的一聯現實主義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因其對比強烈、但又極其真實,而且超越時空見證每個世代的貧富懸殊,富者不仁、貧者難爭這樣的恆常狀態,而使讀者刻骨銘心,扼腕長嘆。
此句出自杜甫長詩《自京赴奉先縣吟懷五百字》,寫的是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杜甫任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其後離京去奉先縣探家的經歷,其時安祿山已反,唐玄宗仍擁楊貴妃於驪山華清池享樂,在這樣的背景下,詩人敘述歸家途中所見所感,言志、刺時,盡了詩人群興怨的本份。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正正出現在他路過華清宮時記下一系列恍如仙境的權貴奢華生活細節之後,所謂「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這樣的生活,卻是奠基於山下、城外那些流離失所、凍死路途的「低端人口」身上的!
沒有這些「低端人口」的付出,就沒有朱門酒肉橫流的生活,殊不知神仙不問蒼生,草民被用完即棄,這是杜甫最敏銳的觀察與剖析,放諸今日,異代同時。
然而這句話竟也一語成讖,讓它更有殘酷的說服力的是,即使本來是旁觀者的小官詩人杜甫,竟也陷入和這些草民同等悲慘的境遇—詩寫到後半段,杜甫歷盡艱辛回到鄉下家中,卻「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使夭折。」危巢之下,豈有完卵?詩人與廣大百姓真正同命運之時,他的詩句更有說服力,也更凄慘難堪。
杜甫之為詩聖,在其詩窮盡一己之悲歡,又不囿於一己之悲歡。在這首詩的結尾,筆鋒力轉,他想到普天下都是這樣的不幸者「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在這樣廣大的心胸之中,埋下了日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理想—或者說絕望。
杜甫的詩之所以偉大,是在於其不囿於一時一地一人,《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之浩嘆,宋朝可以有、明朝可以有、清朝可以有,今天怎能免之?只要還有寒士、還有秋風,就必然有詩人為之扼腕。
詩,是最沒用的事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關鍵詞是「安得」,這是一個反問句,「安得」等於「不得」,烏托邦的理想是不可能的。詩,又是最有用的事物,「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此志長存,是人類最偉大的利他主義精神,如果沒有利他主義的存在,任何社會都將瓦解滅亡。
且細讀之: 「八月秋高風怒號」是蕭殺之意,來自莫測的天威;「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隱喻本來是同一階層的人民,卻因為短暫利益分成了走狗幫凶與被害者。「布衾多年冷似鐵,驕兒惡臥踏裡裂。」寓意著即使來自親人的庇護也無濟於事,表面穩定的生活已經敗絮其中了;「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則是層層疊疊的社會危機,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觸即發、一發不可收拾也。
杜甫作為關懷現實的詩人,是他那個時代的社會良心,他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被後來的御用文人郭沫若攻擊為「是在為還沒有功名富貴的或者有功名而無富貴的讀書人打算…所謂『民吾同胞,物為吾與』的大同懷抱,『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契稷經綸,只是一些士大夫不著邊際的主觀臆想而已。」—這樣的惡意分裂知識分子與民眾的共情的手段,至今也大有人為。事實上,杜甫的悲憫面向所有被秋風威迫的事物,所有能感到惡寒的人都是寒士,巨變當前,豈能不同聲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