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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來了」也掩蓋不了余光中的文學成就

沈政男 2017年12月15日 09:56:00
當年,蔣介石已死,反攻大陸無望,卻又難忘想像裡的祖國,余光中只能將此情抒發於藝文創作。(圖片取自國立師範大學臉書)

當年,蔣介石已死,反攻大陸無望,卻又難忘想像裡的祖國,余光中只能將此情抒發於藝文創作。(圖片取自國立師範大學臉書)

在網路上得知余光中過世的消息,我愣了一下,隨即下意識起身離開電腦,找到書架上的《白玉苦瓜》,他最知名的詩集,隨手一翻就是〈民歌手〉這首作品:

給我一張鏗鏗的吉他/一肩風裡飄飄的長髮/給我,一個回不去的家/一個遠遠的記憶叫從前…

一個遠遠的記憶隨之浮現——那是34年前的高一,我剛對新詩發生興趣,到圖書館抱回一堆詩集,生吞活剝,然而鋼牙鐵齒也嚼不爛那比文言文課文還糾結難解的意象濃縮、譬喻翻飛、句法變造等等新詩技法,頓時感到挫折,想要就此打住,然而就在最後一本詩集即將被我棄置一旁的時候,我翻到了〈民歌手〉這首詩——原來新詩也可以寫得淺顯易懂,不必躲在虛矯造作的文字後頭,怕人看穿看輕。

 

一直到現在,如果要我推薦新詩作品給想要入門的新手,我第一個想到的名字還是余光中。沒有一行詩句不負責任,是余光中新詩的最大特點。什麼叫在新詩作品裡負責任?很簡單,意象、譬喻與句法,甚至斷句、標點與分段,都要有明確用意,並且可以同理讀者,讀寫換位確認自己寫的是什麼,而非當起倉頡,另創文字,濫用新詩的語法特權。

 

余光中的新詩或許不是最好,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是讀者最多的新詩詩人,因而影響力也最大。校園民歌何以在1975左右興起?養分有二,一是美國搖滾與民謠,另一則是以余光中為代表的新詩。余光中的新詩〈民歌手〉與〈鄉愁〉在那時被譜了旋律,由彈著鏗鏗吉他的大學生唱出,一下子席捲台灣校園,帶起了一股流行文化新浪潮。

 

鄉土文學論戰又被提起

 

1975到1985是校園民歌興盛的年代,也是余光中叱吒文壇的年代,兩者都有平實、清新、優雅的特質,以及最重要的,對中國的孺慕與崇敬。余光中過世了,「狼來了」幾個字與鄉土文學論戰(1977)又被提起,有些人想要以此掩蓋他的藝術成就,恐怕忽略了當年的時空背景——蔣介石已死,反攻大陸無望,卻又難忘想像裡的祖國,於是只能抒發於藝文創作。寫〈龍的傳人〉的歌手侯德健如此,余光中亦然,但你能否定侯德健與余光中的藝術成就嗎?

 

1987解嚴那年,我進了台大就讀,熱烈參與學社運,也在學運份子的讀書會裡,很快學會將大中國意識拋諸腦後,滿口台灣長台灣短,有一陣子因此我不敢跟人說我在高中讀很多余光中,然而不久我就體會,用政治意識來苛求純文學作家實無必要,因為他們的政治見解就跟一般人的文筆一樣,沒有什麼看頭。愛談政治又亂談,是純文學作家常見的毛病,他們因為會寫風花雪月,就以為寫國計民生也是想當然爾,難免鬧笑話。

 

上了大學以後,雖然就讀醫學系,我對文學的興趣不減,經常泡在台大文學院圖書館。有一陣子迷上讀英詩,又開始了另一次的生吞活剝,那時查字典猜文義煩了,便會找來余光中翻譯的英詩作品,輕鬆讀著到處閃現雙語敏銳度與創造力的中譯版。余光中將中英文雙語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文字功力,就彰顯在他的翻譯作品裡。

 

1990,台北市立美術館迎來了史無前例的梵谷大展,造成轟動,當時我也趕時髦想要認識這位繪畫奇才,便找來余光中翻譯的《梵谷傳》,邊讀邊聽著美國歌手唐麥克林主唱的〈文森〉,不禁對梵谷的境遇感到心酸,落下淚來。

 

畢業以後當了醫生,工作雖然忙碌,我保持閱讀文學的習慣,偶而會拿出余光中的詩與散文來讀,領略他的文筆之美。老實說,在英文練到可以直讀西洋文學原著以後,我就很少讀中文作品了,因為很難遇到我能欣賞的文筆,總會讀到不是造作的文藝腔,就是不負責任的長句,或者文白夾雜卻什麼都不是的寫法,但余光中的文章是例外。

 

余光中的啟蒙

 

都說余光中是詩人,其實他的文學成就應以散文為最高。甚至可以這麼說,一百年來寫中文白話文最好的前三名,其中一個空格絕對可以擺進余光中三個字。理由:一、文言文、白話文與英文三者,他都能完全掌握,冶於一爐以後練就了自己的文體,堪稱文字魔術師。二、新詩與散文的技法他都嫻熟,寫得精巧一點就成了詩,寫得瀟灑一些就成了散文。三、他抓到了古文家的文氣運行法則,繼承五四雜文家的細膩寫實,也熟稔英美散文家的機鋒,從而寫出了層層疊疊,錯落有致,既有水墨畫縹緲空靈,又兼有油畫厚實筆觸的長篇散文,比如〈聽聽那冷雨〉與〈記憶像鐵軌一樣長〉等巨作。

 

幾年前我突然想要提筆投稿,便以長期閱讀所累積的文學養分為基礎,將自己的生活經驗與感懷寫成新詩與散文,投到文學獎,想不到獲得評審青睞,得到了幾個獎項,其中一個便是2011梁實秋文學獎。頒獎典禮在台北市師大的梁實秋紀念館舉行,當天余光中到場頒獎,因為他是梁實秋的學生。那是我唯一一次親炙文學巨擘,他身材清瘦,步態略慢,但精神很好,在閒聊時微笑對我說,「你寫得很好」,讓我對自己的創作能力增添了許多信心。

 

雖然已經80多歲,余光中依然創作不斷,也關心時事,偶而引來媒體關注。幾年前馬英九前總統被《經濟學人》雜誌稱作「bumbler」,余光中勉強給了一個美化的解釋,我不以為然,便寫了投書反駁一番。雖然如此,我認為瑕不掩瑜,我對他仍有崇敬與景仰,如今他走完人生旅程,我也必須說一聲:余老師,感謝您的啟蒙與栽培,願您安息。

 

※作者為精神科醫師

 

【延伸閱讀】

●傅國湧專欄:文言文啊文言文

●賴香吟專欄:以筆代花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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