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黨外時代到民進黨成軍，陳菊半輩子在為人助選、扛轎，「台灣之子」陳水扁競選總統時，以渾厚嗓音撼動人心的陳菊，更成為選舉場合的最佳助選員。然而，待陳菊全心投入以她為主角的選戰，卻是民進黨即將走入末路之時。

因為如此，陳菊的這選戰打得特別艱辛。才剛從全黨反對聲脫穎而出，陳菊緊接面對的是對民進黨不利的大環境。一場選戰甚至出現將近一年的延長賽，足足打了兩年多才告終。

此時的民進黨不過是17歲的青少年，卻已面臨隨時夭折的可能。在泰勞案之後，總統陳水扁周遭親人接連傳出弊案，從女婿趙建銘涉及內線交易，太太吳淑珍介入太平洋SOGO經營權之爭，乃至於總統的國務機要費案等等，讓陳水扁的聲望不斷下墜。

2006年6月，國民黨和親民黨立委各以財政崩盤、毀憲亂法提出罷免總統案，雙方合作連署人數超過提案門檻，雖然在立法院未通過表決，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卻緊接在8月10日發起百萬人民倒扁運動，募款在3天內超過1億元的門檻。

歷經初選惡鬥，在高雄剛整合成功的民進黨，深知合作才有贏的機會。於是由陳其邁擔任陳菊陣營競選總幹事，葉菊蘭也捐棄前嫌，和陳菊並肩作戰。這時在形式上，所有民進黨公職人員都進入緊急動員狀態，成為競選幹部。

陳菊的對手是出身雲林，在高雄耕耘相當長時間的黃俊英。經常梳著西裝頭、帶著微笑的黃俊英是單純的學者，從政前為中山大學管理學院院長，1995年受前高雄市長吳敦義之邀擔任副市長，從此踏上政治之路。

陳菊脫穎角逐高雄市長

他在2002年銜命成為國民黨候選人，和尋求連任的謝長廷競選市長，最後不敵謝長廷以敗選告終。2006年捲土重來時，民進黨已幾乎一敗塗地，國民黨的聲勢隨之水漲船高。

一場原本應該激烈的選戰，卻嗅不到一絲煙硝味。最早參與的一位幕僚在10年後談起那次選舉，「我從3月加入，打到10月，根本不知道在打什麼，」他說，溫文儒雅的黃俊英，當時的策略是根本不談選舉，不跟陳菊交鋒，陳菊陣營毫無對壘的著力點。「當時的選戰模式完全被黃俊英主導。」他現在想起來仍會冒出一身冷汗。

外界不知的是陳菊和黃俊英曾有「師生」之緣。世新專科圖書館系畢業的陳菊，2000年在中山大學公共事務研院所取得碩士學位，當時的論文口試委員之一即是黃俊英。日後每當陳菊提到黃俊英，總不忘說一句：「他是好人，沒有什麼缺點，罵他會有罪惡感。」

但被對手刻意冷處理的戰場，激不起一點火花。

尤其倒扁的紅衫軍所帶動的風潮，早已席捲全台。扁家的弊案一件接一件地爆，只見貪腐、罷免的旗幟飄揚，地方候選人絲毫無法建立個人形象。「我們一路苦苦追趕，爭取民眾認同，」幕僚說，剛開始雙方的差距達到20%，只要追近拉平到3%之內，扁家就爆一件弊案，馬上又擴大到20%。

「我從黨外時代，長期從事政治工作，這點對我有幫助，」陳菊的心裡始終有著一份堅持，不放棄對理想的堅持。

所以她努力辦座談會、到處去演講，即使人數只有3、50人的場合也要去，她要讓所有人聽到她對這個城市的想法。

直到最後一個月，時任國民黨主席馬英九要求衝高票數、全力攻擊，情勢開始有了變化。國民黨當時評估黃俊英的選情看好，但南部不僅要贏，還要贏得漂亮，著手進攻從「冷戰」轉為「熱戰」。

陳菊的4000天市長之路走得坎坷，也讓她學會把握機會。（圖片取自陳菊花媽市長臉書）

陳菊選情撥雲見日拉近敵手距離

《孫子兵法》中說要「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意為如果能知道敵我雙方實力及戰力，打起仗來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但國民黨顯然沒有摸清楚對手就出手。因為民進黨此時正在等待互相攻擊火拚機會，打一場將陳菊推上火線，凸顯個人形象的戰爭。

或許是勝券在握，讓國民黨過於掉以輕心。10月底，兩位候選人在同一天成立競選總部。時任國民黨中常委、現任台南市議員的謝龍介擔任司儀，在台上一時忘形，以陳菊的身材大作文章，脫口說出「冬瓜菊」。陳菊陣營抓到把柄，隨即轉守為攻，以物化、歧視女性展開一波波反擊。

同一時間在陳菊的場子上，不僅曾經敵隊的管碧玲放下恩怨和李昆澤共同主持。當時更安排橋段，由在台北參選的謝長廷和陳菊共同點燃聖火，喊出「長跑挺新菊、北高都勝選」，象徵謝長廷將過去經營高雄的政績交給下一棒，也加深南北串連的印象。

在政治圈中，國民黨常常抱怨民進黨比較會選舉。事實上，民進黨不僅會選舉，借力使力、打到選前一週，根據民進黨內部民調所獲得數據，雙方差距只有3%。

從過去選舉經驗，民進黨選民傾向「潛水」，在民調時多不表態，以3%在誤差範圍內，陳菊確實有贏面。到選戰最後階段，陳水扁自掏腰包負責活動經費，交由牽手護愛河聯盟主辦的「牽手護愛河」活動，吸引超過10萬人手牽手，「守護高雄、守護愛河」，除彰顯謝長廷時代整治的愛河河段，同時也將陳菊的個人聲勢推向最高峰。

此時身陷弊案危機的陳水扁，自是不願民進黨葬送在自己手中。相較於藍遠大於綠的台北，絲毫沒有勝選的可能性，「若連高雄都保不住，民進黨差不多要結束了。」陳菊的處境猶如站在懸崖邊上，她的成與敗，和懸於一線的民進黨緊緊相依。

事實上，這場選戰還存在一個可能的變數。參選的五人中，除陳菊和黃俊英之外，還有票源和民進黨重疊性相當高的台灣團結聯盟參選人羅志明。陳菊為免選票過於分散，曾經透過時任台灣獨立建國聯盟主席黃昭堂見過台灣黨主席、前總統李登輝。

然而等到羅志明確定參選，陳菊要再去拜會李登輝，李登輝卻用各種理由避而不見。羅志明的參選也成為牽制民進黨的「關鍵」。

日後陳菊談到這一段，「唉！」輕輕一聲長嘆，其中卻藏有千萬縷的思緒，或許至今她仍無法明白，在本土政黨民進黨最低迷落魄時，李登輝應是不樂見民進黨就此消失，為何還在高雄推出候選人去稀釋票源。

陳菊在第一場戰役中，逐漸拉近跟黃俊英的距離。（圖片取自陳菊花媽市長臉書）

「黃俊英賄選抓到了！」翻盤選情

隨著時間推移，來到12月8日，選前最後一夜，隔天即將進入真槍實彈的肉搏戰，為這場選戰畫下句點。在前一年縣市長大選受挫，從9席跌到剩6席的民進黨，能不能保住最後灘頭堡的殊死戰。

那一夜卻擦槍走火，也造成日後的爭論不休。當時負責媒體聯繫的幕僚、現任新聞局長張家興，那晚在10點，也就是法定選舉宣傳結束時間過後，仍逗留在競選總部，突然來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說：「我們拍到了走路工。」

話語才落，競選總部的燈火也跟著亮了。起因是競選總部青年軍、當時還是中山大學研究生的邱俊憲，早先時候一直聽說走路工，不信邪的他當天衝刺到台南買針孔攝影機，隨後安排工讀生上了黃俊英的雲林後援會遊覽車，他在後面跟車隨行。

學生在遊覽車上拍到綽號「古意」和「黑松」兩人發給每人500元，要他們市長和市議員都要選一號為黃俊英，議員一號為黃柏霖。

隨著影像現形，總部緊急動員，由總幹事陳其邁，發言人蕭裕正以及管碧玲召開記者會，現場掛起高高的橫幅「黃俊英賄選抓到了！」5個年輕人戴上口罩坐在後方。而記者會的內容當晚隨著電子媒體散播出去。

記者會結束後，全部的人繼續留著進行沙盤推演，準備面對隔天可能遭遇的情況。凌晨三點多，張家興至今仍記得，他騎著摩托車到處閒晃，吹著冷咧的寒風讓腦袋清醒，一路騎到美術館旁的黃俊英競選總部，看到的是燈火全暗，沒有任何人聲。

選情之夜，陳菊團隊發現對手賄選證據，順勢翻轉選情。（圖片取自陳菊花媽市長臉書）

遲來的「逆轉勝」

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

選舉當天開票，雙方一直呈現拉鋸戰，開到最後只剩下四個票箱，兩個在左營區、兩個在三民區，而陳菊略微領先1000餘票。幕僚依照經驗估算左營每一票箱約輸100票，三民票箱可贏120票，總數約可領先1200票，一直拖到當晚9點開票即將結束，才對外自行宣布「陳菊贏得這次選舉！」

最終陳菊獲得37萬9417票，黃俊英為37萬8303票，兩人差距1114票，按照比例僅有0.14%的微小差福，而羅志明則拿到6599票。

但這場選舉並未就此結束，而是繼續打了長達近一年的延長賽。選後不到一個月，黃俊英陣營提出選舉官司，包括選舉無效以及當選無效，主張陳菊陣營所謂「走路工」是自導自演，是以強暴脅迫和其他非法方法妨礙黃俊英選舉。

陳菊絲毫沒有當選的喜悅，「第一年我們就像被丟在荒野中，我和整個團隊叩叩傱（台語，意為漫無目的的亂衝），」一句話說出陳菊當時的心境，因為官司因素造成市長未確定，沒有足夠的治理正當性支撐，「我真是備感艱辛。」

代表高雄市政府律師團成員包括彭玉華、邱超偉、許銘春、李帝慶、周村來、周元培等人，團長為周村來。他們評估「選舉無效」的構成要件需要有故意或重大過失的選務瑕疵並足以影響選舉，而「當選無效」則涉及走路工事件是否涉及非法或暴力脅迫等，兩者似乎都沒有可能性。

對於黃俊英陣營要求重新驗票，雖然有陳水扁的前車之鑑，陳水扁在2004年的總統選舉中，以0.228%的票數差距贏過連宋，因為比例過於相近，連宋同樣提出當選無效之訴，最後經過驗票而確立勝選。

然而，陳菊的律師團堅持法律必須釋明，不能對方不服就動輒驗票，否則以後類似官司沒完沒了，而最終解決需要修改《選罷法》規定。

由於雙方僵持不下，最後開庭由審判長裁決驗票。當時在地方法院大禮堂，由法官、驗票律師和行政人員，等人分成20組，進行票匭開封、挑出爭議票，原訂5天的驗票程序，提早在4天內完成。在雙方同意以及法官見證下，陳菊的票數不減反增加57票，兩人的得票差距擴大到1170票。

陳菊最終以些微差距，打敗對手黃俊英。（圖片取自陳菊花媽市長臉書）

陳菊拋開健康疑慮毅然回到市府坐鎮

但陳菊的健康在此時卻亮起紅燈。4月下旬，她突然覺得自己走路有傾向一邊的現象，隨即到高雄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住院檢查，發現頸部左側血管有阻塞跡象，判定為輕度中風，當時還在任的陳水扁也南下探病。

當時所有人都在揣測她是否能康復時，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她又以堅強無比的意志，自己走近市府辦公。

2007年6月15日，高雄地院進行宣判，隔天《自由時報》寫著：「陳菊當選無效之訴，法院認為陳菊陣營選前指控『黃俊英賄選抓到了！』並沒有足夠證據做客觀上推論，陳菊競選團隊妨害他人公平競選的行止，嚴重妨害原告爭取支持之自由競選，因此依選罷法第一○三條第一項第二款，判決陳菊當選無效，首創院轄市長當選無效判決。」

這也意味著，開箱驗票後的結果不足以影響陳菊勝訴的結果，市長選舉有效，但當選卻是無效，因為「陳於競選團隊妨害他人公平競選的行止，為法律所不允許之方法」。雖然陳菊選團隊所蒐集的針孔錄影帶，古意(古鋅酩)等人的確在遊覽車上發送走路工，並經檢方偵結起訴。

判決的結果無異讓陳菊失去了執政的基礎。陳菊在日後提到這一段，常以「令不出市長室」來形容那一段歲月。市政雖不至於癱瘓，但確實有部分政務官開始動搖，政局並不穩定，從民進黨到市府內部多認為市長職務不保，當時情況只能以「慘澹」兩字作結。

那年根據媒體所做的縣市長民調，《遠見雜誌》的調查結果讓陳菊只得到二星，而《天下雜誌》調查在25縣市中更是名列第23名。相較於在勞委會時期，陳菊在內閣中的人氣經常高居第一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從谷底一步步爬出

「因為執政基礎不穩固，我在市政會議說話就不能大聲，也無法作長程的市政規劃，」陳菊說。市政會議是市長了解市政，和局處首長討論、作決定最重要的會議，「我當時已做最壞打算，也告訴自己要來去自如、身影漂亮。」

不過或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地方法院出具厚厚一疊，總共93頁的判決書，在最後面卻夾了長達7頁，由受命法官古振暉簽具的「不同意見書」。司法官36期結業的古振暉，是中正大學法學博士，法學素養相當深厚。

陳菊律師團律師許銘春事後回想，在她為數17年的職業生涯，從未看過判決書附上「不同意見書」。因為法院在評議時採「多數決」，法官之間即使有不同法律見解或事實認定，少數會尊重多數決定，負責該案的受命法官古振暉卻寫下不同意見書，顯示他無法同意判決結果。

這也讓陳菊團隊面對輿論的回應，有了著力點和操作的空間，不致處於完全挨打的局面，也沖淡對陳菊執政的絕對性衝擊。

歷經5個月的審理，11月16日下午4點選舉官司將在進行二審宣判後定讞，就此決定陳菊的命運。

長達一年選舉官司以獲勝收場

「去的時候大家還在互相詢問，有沒有任何訊息？」許銘春回憶說。二審的律師團訴訟律師包含李勝琛、許銘春、吳春美、彭玉華等人，當時律師團留守市政府，由許銘春代表前往，當她抱持此去不知命運將會如何的疑慮到達高等法院時，法院周邊已全部封鎖，以避免審判結果出爐後，有任何意外發生。

院長蔡文貴首先宣布「選舉無效」之訴，黃俊英的上訴駁回，市長選舉確認效力。緊接著「當選無效」之訴，當他說出「廢棄原判決」時，在場聆聽的民眾興奮地跳起來，「我們贏了，」聲音響徹整個法庭。

「這一天，讓我覺得法律還是可以期待的，」許銘春回想，她在傍晚見到陳菊，露出滿臉的笑容，「市長，還好贏了，不然我也不做律師了。」

這一刻，終於確立陳菊在高雄執政的正當性。從2005年9月5日，陳菊辭去勞委會主席一職，到2007年11月16日確定當選這一刻，，這一仗她打了超過800個日子，歷經令不出市長室、也走過中風等插曲。

陳菊，以高雄市長的身分，從此和高雄這座城市的命運緊緊相繫。

第一場勝仗得之不易，但也開啟陳菊與高雄市民長達12年的相依之情。（圖片取自陳菊花媽市長臉書）

本文作者為《天下雜誌》副主筆林倖妃，曾任職《民眾日報》、《中國時報》，親眼見證高雄這座城市的荒涼與蛻變／本文摘錄自本書第３章「懸崖邊上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