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八十還能維持每年一部的創作活力，在當今影壇或許也唯有美國大導伍迪．艾倫（Woody Allen）一人而已。這回推出新作《咖啡．愛情》（Café Society），時空搬到1930年代的好萊塢、紐約，聚焦那些被稱為「咖啡公社」的流連於咖啡館和餐廳的社會名流們。喋喋不休的旁白串場、喋喋不休的信件往來、喋喋不休的心理活動，即使本人不再親自現身，伍迪．艾倫的招牌印記在影片中依然故我。除此之外，還有任性的轉場特效。

那個年代

電影裡的年代，正是明星體制與好萊塢製片廠鼎盛之時。電影工業圍繞著大明星打轉，於是我們看到影片中的好萊塢金牌製作人Phill也總忙於牽線炙手可熱的俊男美女們。傳奇女星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知名男星賈利古柏（Gary Cooper）、歌舞片明星佛雷亞斯坦（Fred Astaire）等名字流散於影片各個角落，當然我們也總是只聞其名，卻不見其人。要叫出這些人名對伍迪．艾倫來說並非難事，只不過上回在《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2011）裡他是讓男主角Gil到1920年代與費茲傑羅、海明威等大啖書香，到1890年代與高更、羅特列克等高論美好年歲，這回主角Bobby則是置身紙醉金迷的雙城好萊塢與紐約，搬演一場只屬於1930年代的名流大觀。當然向來敏銳的伍迪．艾倫此番走進那個年代的上流圈，也不可能止步於遊戲人間。與主線並行的，是暗流湧動的黑道暗殺，是小房間裡細碎的猶太家庭片語，這些都是伍迪．艾倫經營的社會氛圍裡不可或缺的一環。

電影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那段愛情

這回伍迪．艾倫講了一個四平八穩的愛情故事。叔姪愛上同一個女人並非新題，他卻也無心經營彼此猜忌的三角戀情，更不玩百轉千迴的情節遊戲，反倒更癡迷於處理那些讓人忍俊不禁的荒誕情境。像是Bobby與應召女郎對「上床／不上床」的反覆推拉，Phill對「離婚／不離婚」的猶疑不決，還有他樂此不疲地把三角戀當事人丟到「知情／不知情」的對峙中，端看他們如何自處，真是伍迪．艾倫專擅的狡黠的幽默。要說全片最能精準展現伍迪．艾倫式幽默的一筆，或許就是黑道出身的兄長Ben留給Bobby應召女郎號碼時，一旁老父親咯咯的笑聲了。

Bobby就像伍迪．艾倫多部電影中的典型男主角，害羞內斂、缺乏自信、在情感上處於被動，於是在這部電影裡，做出選擇的也是Vonnie，而非Bobby。Vonnie的個性在她帶著Bobby遊覽貝弗利山莊的明星豪華公寓時即有所顯露，尤其當她犀利地表示大明星值得憐憫，因為他們要住在大房子裡才能彰顯自己的重要性時。但是比起黛安·基頓（Diane Keaton）在《安妮霍爾》（Annie Hall，1977）、《曼哈頓》（Manhattan，1979）等伍迪．艾倫經典作品中樹立的獨立女性—一身中性裝束，舉手投足間流露桀驁與慧黠，伍迪．艾倫此番的女性塑造，除了與生俱來的姿色，還是少了些服人的魅力。

那個結局

《咖啡．愛情》的尾聲—在一派歡樂的跨年夜宴會上，Bobby與Vonnie身處異地（紐約與好萊塢），同有愛侶相伴卻又都眼神迷濛。這個讓人不勝唏噓的結局，不妨可以從三個角度來解讀。

一方面，它倒是應了電影裡的那句名台詞：「人生就像一齣喜劇，是虐待狂喜劇作家寫的。」Bobby雖遇上了同名嬌妻Veronica並誕下一子，卻終究放不下與Vonnie不可溯回的心動往事；Vonnie雖選擇了事業有成又對她體貼入微的Phill，卻也無法忘懷同時愛著的另一個男人。那飄渺迷惘的眼神無疑是對錯過的遺憾。當然，這樣的處理也依循著伍迪．艾倫一貫的結局—看上去一樣，實際上已物是人非，如《藍色茉莉》（Blue Jasmine，2013）裡獨坐長凳上的Jasmine，如《情遇巴塞隆納》（Vicky Cristina Barcelona，2008）裡最終又回到機場的Vicky和Cristina。

另一方面，說起1930年代，不能忽略的便是1929年的經濟大蕭條。當時的電影肩負著讓人們從現實中逃逸的使命，因此Happy Ending被視為是一種必需。而此番伍迪．艾倫卻為電影遺憾收場，才子佳人未成眷屬，無疑也可視為是對當年蔚然盛行的歡樂喜劇新類型的一種逆反。

最後，1930年代雖為名牌明星主導電影的輝煌時期，卻也是其轉型的前夜。法國學者莫杭（Edgar Morin）就曾在《大明星：慾望、迷戀、現代神話》（Les Stars）一書中指出，隨著電影類型更為繁複、更為寫實、更重心理層面、更歡樂等一系列改變，1930年代後的新生代明星也漸漸走向更真實、平易近人的形象。所以電影中那份最後的惆悵，或許並僅僅是之於那段愛情。新年揭開的新篇，或許也正是絢麗神秘的明星年代翻過的新頁。

無論如何，《咖啡．愛情》相較伍迪．艾倫過去那些精彩之作，或許終究還是太過輕淡了些。但倘若細細咀嚼，多少還是能嘗出一些別樣的滋味。如果說對猶太身分的自嘲是伍迪．艾倫為角色抹上的自傳色彩，那麼此回他也依舊在故事裡安置了一個嚴肅的哲學家姊夫，為他偷渡一些凝思過後的人生金句。像是「蘇格拉底曾說『未經考驗的生命只是枉然活著』，但是經過考驗的生命代價可高了」這些不時冒出來的哲思小句，或也能給與觀眾不少收穫。此外，電影中出現的海景總會讓人想起《愛情失控點》（Irrational Man，2015）裡Abe和Jill相偕走過及Jill最終醒悟的海灘，那座夜景大橋也會讓人恍然墜入《人人都說我愛你》（Everyone Says I Love You，1996）伍迪．艾倫飾演的Joe與劇中前妻Steffi共舞的一幕。

如果說這部電影有飄著那麼點伍迪．艾倫對黃金年代的鄉愁，那麼年復一年追著伍迪．艾倫新作的觀眾，事實上也同樣是懷著對這位風格獨具的導演的鄉愁，在一路尋覓著他焦慮又睿智的陳年舊釀，並期待著他冷不防拋出的意外之喜。

生活頻道特約作者張婉兒Cari

矛盾雙魚，宛如永遠的異鄉人，喜歡電影院裡的溫度，渴望在電影裡找尋文化的厚度。

那年枝繁葉茂，何不路邊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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