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羅的海邊的一座偏遠的波蘭造船廠裡，身著工作服的男人們在冷天雨中使用焊槍，為一個荷蘭客戶製造油輪。若不是其中十幾個工人的身份，這原本是個平常景象。

其中一位說：「是的，我們來自北韓，我們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了。」然後他匆匆離開，臉上露出警惕的神情。

另外，4個焊工承認他們同樣來自北韓，那個由於使用核武器威脅美國及東亞大部分地區而被國際社會遺棄的國家。接著，他們也跑開了。

數十年來，北韓一直在向世界各地派遣勞工，使數萬人進入了伐木、採礦和建築企業，並拿走這些人的收入的一大部分。美國在試圖禁止這種活動，遊說其他國家驅逐北韓。

無視制裁令　波蘭持續採用北韓工人

但是在波蘭—一個地處歐盟中心的北約(NATO)盟國，北韓工人的持續存在突出說明，要把北韓完全從全球經濟中切除是多麼困難，即使是在北韓加緊努力製造能打擊美國的核導彈的時候。

聯合國安全理事會2017年12月通過一項決議，要求所有國家在兩年內將朝鮮工人驅逐出境。這項緊隨北韓11月發射的新型洲際彈道導彈而來的決議，同時還大幅削減了向北韓的石油運輸。

川普總統已經譴責中國允許向北韓走私燃料。與該說法一同出現的，還有對中國和俄羅斯船舶在公海秘密進行油品交易的報導。

接收了大部分北韓海外工人的中國和俄羅斯長期抵制美國對北韓施行全球貿易禁令的努力。就連歐盟也僅在2017年10月才同意停止為北韓人續簽工作許可。

曾派遣士兵前往伊拉克與美國並肩作戰的波蘭，卻也是少數在華盛頓的反對下接收北韓工人的國家之一。

負責監管波蘭公司工作條件的國家勞動監察局(State Labor Inspectorate)表示，截至2017年中，可能有450名北韓人仍在波蘭國內，受雇於至少19家企業，其中包括在華沙以南的一個種植番茄的溫室綜合體。

波蘭省級政府就可發外勞工作簽證

但《紐約時報》發現了另外兩家有北韓工人的企業—一家是靠近德國邊境的波利采的造船廠，另一家是在格但斯克西南部160公里的奇武胡夫的貨櫃製造廠。

在波蘭，省級政府會向外國勞工簽發工作許可，很少與國家部門進行協調。結果，沒有人能清楚知道波蘭有多少北韓人，或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

波蘭外交部已經敦促地方政府停止批准北韓人的工作許可，於1月生效的新法規也提出了這項要求。但是各地到目前為止依然我行我素，表明冷戰期間形成的商業關係有多麼牢固—當時波蘭屬於共產主義陣營。

波蘭和北韓間的關係在蘇聯解體後有所冷卻，但波蘭仍是7個在平壤設有大使館的歐洲國家之一。

《紐約時報》向波蘭16個省級政府索要向北韓人簽發工作許可的資訊。有9個省級政府作出回應並報告稱，2017年他們向北韓人簽發了124份新的工作許可，前年則簽發了253份。

接受北韓勞工國家降至16個

根據聯合國和人權組織的報告，美國擴大要求各國停止接收北韓勞工的壓力，而接收北韓勞工的國家可能已由40個減少至16個，其中包括奧地利和幾個波斯灣國家。

在學術論文和新聞報導的負面關注下，波蘭政府再三承諾會逐步取消對北韓人發放工作許可。

然而，由於擔心在英國公投退出歐盟後加劇主權問題的緊張氣氛，歐盟並沒有在這方面施壓。歐盟加強對法院控制的舉措，曾引起右翼的波蘭政府的憤怒。

荷蘭萊頓大學(Leiden University)歷史學家、朝鮮半島專家厄恩科·布魯克(Remco Breuker)說：「歐盟擔心會把波蘭越推越遠。」

北韓政府禁公民與外國人交往

波利采是一個有4萬人口的沉悶小鎮，在奧得河邊錯綜狹窄的街道中，人們經常能看見北韓工人從夥伴造船廠(Partner)順著鐵軌走向一家雜貨店。

有時候，他們會蹲在宿舍前的人行道上，頂著刺骨的風抽煙。到了晚上，他們會疲憊地外出去買糕點或蔬菜。周日，他們會聚在當地一所小學踢踢足球。

當地失業辦公室副主任帕韋爾·維喬爾科夫斯基(Pawel Wieczorkowski)說：「這種情況很不正常。」這些工人似乎有意保持低調。除了少數例外情況，北韓的極權政府禁止公民與外國人交往。遭到懷疑的人可能會被逮捕。

「我們在這裡是合法的。我們向地方政府交稅，」記者在宿舍外面接觸到的一名北韓工人說。被問及有關工人受到虐待的報導時，他厲聲說：「一派胡言！」然後，他上了一輛麵包車，沿著一條泥濘的小路開走了。

北韓外勞多達14.7萬人

接收北韓工人的國家為相關安排做出辯解，稱他們讓這些工人得以接觸外部世界，並幫助他們養活自己的家庭。北韓國內的情況可能非常絕望，以至一些北韓人為得到這些工作機會而行賄。

但人權組織、脫北者和聯合國觀察員稱這些工作是強迫勞動，因為工人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受到不間斷的監視，而且他們的大部分工資都被剝奪了。

根據首爾的南韓統一研究院(Korea Institute for National Unification)最近的估計，目前在國外工作的北韓勞工多達14.7萬。據稱，北韓勞動黨會收走每個工人收入的30%到80%。

對於一個因國際制裁而越來越拮据的政權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收入來源。大部分專家認為，北韓每年通過這種方式獲取的收入在2億到5億美元間。

北韓外勞技術熟練　工作努力

塞西莉亞·科瓦爾斯卡(Cecylia Kowalska)回憶說，2017年前後她接到一個電話，促使她後來開始和北韓做生意。

當時，她在港口城市格但斯克經營一家公司，為航運和建築行業提供電工和焊接服務。

她說，當時格但斯克的一家造船廠找人管理過去在那裡工作的10名北韓電焊工。那些工人是通過另一家公司雇用的，但這家公司無法按時支付工資。

現年67歲的科瓦爾斯卡說，她的公司阿麥科斯(Armex)承擔起了對這些工人的責任，然後與把他們帶到波蘭的北韓合作夥伴建立了關係。

後來，她開始為另外兩個分別屬於克裡斯SA(Crist SA)公司和諾塔SA(Nauta SA)公司的造船廠提供北韓電焊工。這兩家公司都為北約成員國製造軍艦。她評價北韓工人：「他們技術熟練，工作努力」。

波蘭的企業記錄顯示，科瓦爾斯卡還是一家名叫原葉（Wonye，音譯）的公司的法人代表。該公司的業務是向工廠、造船廠和水果蔬菜批發商提供工人。相關記錄顯示，原葉公司的總裁是一個名叫趙哲永（Jo Chol-yong，音譯）的北韓人。

一份從北韓偷運出來的平壤居民登記簿顯示，90年代中期，一個姓名和出生日期與此人相同的男子供職於一家北韓公司。控制該公司的是執政黨內部一個負責北韓核武器和導彈計畫的部門。

原葉公司登記的副總裁是姜弘丘（Kang Hong-gu，音）。平壤的那份登記簿顯示，此人之前似乎擔任過一個從事建築施工工程、名為第八突擊隊的團隊指揮官。

科瓦爾斯卡說，她在2015年參與成立原葉公司是幫一個北韓合作夥伴的忙，她從沒發揮過積極作用，並且第二年就把自己的股份賣了。

布魯克和同事的研究顯示，為阿麥克斯提供工人的是北韓的綾羅島綜合貿易公司(Rungrado General Trading Corp.)。2016年，這家為外國提供工人的公司受到美國制裁，被指為前文中負責核武器計畫的部門提供資金。

被問及合作夥伴時，科瓦爾斯卡說她不確定他們的姓名，並承諾去查一查。但後來，她拒絕透露這些人的身份，稱這麼做會洩露商業秘密。

女工需集體行動　工人互相監視

儘管歐盟實行廣泛的勞動保護，但在那裡工作過的北韓人仿佛生活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

脫北者金泰三（Kim Tae-san，音）說：「我們的姑娘像活在監獄裡一樣。」他曾於2000年到2002年期間在捷克共和國工作，管理一家鞋廠的200名年輕女工。

他說，下班後這些女子被迫待在宿舍裡。在那裡，她們要參加意識形態學習活動，並且只能看從家裡寄來的電影和宣傳紀錄片。他補充說，她們每週有一次去市場的機會，但只能多人同行。

被派去國外工作的北韓人要接受政治忠誠的審查，但政府還會派人監視他們。金泰三說，工人還互相監視。

這些女工每週工作六天，每月掙150美元，但大約只留25美元用於買食物和攢錢。金泰三說，剩下的錢被主管拿走，部分用作房租，但大部分都寄回給了北韓當局。

曾和北韓工人共事的波蘭人介紹的情況也很類似。例如，克裡斯公司的一名船廠工人回憶說，一名北韓同事在上班期間生病了，醫務人員勸他不要再上班了。但這名男子瘋了似的堅持說，他必須繼續上班。

官方調查虐待傳聞　僅仰賴雇主翻譯

歐洲議會(European Parliament)的荷蘭議員阿格尼斯·榮格裡斯(Agnes Jongerius)說：「這是奴工」；他敦促歐洲當局逼迫波蘭停止接收北韓工人。

科瓦爾斯卡對虐待指控嗤之以鼻，說她管理的北韓工人過著正常的生活。（菲律賓沿海撈獲「一桶」古柯鹼　疑來自台籍貨船）

她說：「 他們給妻子和孩子買東西時會徵求我們的建議，他們喜歡給妻子買內衣。這是一種很受歡迎的禮物，他們會問我們哪裡有不貴的內衣店。」她說她的公司每個月付給工人大約780美元。她一開始承認Armex把工人的一部分工資寄給了一家北韓公司，但後來又說自己說錯了，沒人扣工資。

隨著國際社會的關注加強，國家勞動監察局承諾調查虐待傳聞。負責處理雇傭外國員工公司事務的官員多蘿塔·約拉斯卡(Dorota Gorajska)說，迄今為止，國家勞動監察局未發現強迫勞動的跡象。

然而，官方承認，檢查通常僅限於檔，並且進行訪談時，調查人員往往依賴雇主提供的翻譯。

考慮到北韓的名聲，這不會影響他們的調查結果嗎？檢查團的官員米哈烏·蒂青斯基(Michal Tyczynski)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這是個棘手的問題，沒有好的答案。」

※作者Perter S. Goodman、Choe Sang Hun、Joanne Berendt為《紐約時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