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有一個明顯的階級觀點,也是一個關於社會流動的寓言。這個寓言完全是台灣式的。(圖片取自幸福路上官方臉書)
(編輯警告:有雷慎入)
這部電影有一股呼喚觀眾尋索記憶的魔力。看《幸福路上》,當小琪考上北一女,鄰居來家裡祝賀,我腦子閃過一片回憶,一絲鄉愁,一抹不幸福。在黑暗的戲院裡,我陷入沈思。
怎麼定位這部影片?說是「國族寓言」太重了點,說是個人成長史(導演個人傳記)則太窄。我這樣看:這部片子帶我們重溫一個年代、兩個世代的共同記憶。
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後期,即將進入政治民主化。經濟起飛後期是什麼概念?就是有辦法、機會好的人,在經濟起飛的前期都脫貧致富了,他們是黑手變頭家;而在後期,機會相對緊縮,競爭變得更加激烈,更多人摔落在向上流動的階梯底下。小琪和她的同伴們見證了這個歷史過程。
這部電影有一個明顯的階級觀點,也是一個關於社會流動的寓言。這個寓言完全是台灣式的,一股濃濃的,屬於中下階層的、大都會衛星城鎮的鄉土味。
小琪和兩個好朋友,都沒有錢可以補習,老師不疼,成為班上的異類,三個人成天玩在一塊。聖恩:老爸開廟、養粉鳥,小時候還兼做乩童。長大開機車行,賺了點錢買大樓公寓「博士的家」,圓了他小頭家的夢,結果在921大地震時整棟大樓倒塌壓死。貝蒂:台美混血兒,媽媽把她放在新莊給表姊帶,表姊賣檳榔,貝蒂成天夢想爸爸回來接她們到美國生活,結果爸爸從來沒有出現。
貝蒂長大當了小三,生兩個小孩,成為單親媽媽,靠行表姊檳榔攤賣剉冰,兼做房仲,回到她小時候做美國夢的空間起點。
小琪:爸媽期待她好好讀書、聯考、考上醫科,做醫生開診所賺大錢。考上小綠綠女高,厝邊隔壁來道賀,彷彿已經考上台大醫科。結果小琪堅持讀文科。因緣際會到美國,結婚,但過著一點都不美的美國夢。小琪跟美國丈夫說:到美國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聖誕樹,樹上燈泡以前都台灣做的,媽媽都在串燈泡。那是「客廳即工廠」的年代。很真實的階級經驗。
直到阿媽往生小琪才回台灣。在美國,很少與家裡聯絡,一通電話,讓她匆忙返鄉,讓人想起《新天堂樂園》開場,導演沙瓦托·狄維塔的媽媽打電話告訴他,艾費多(導演小時候的精神導師)去世了,決定回到闊別30年的家鄉西西里。
小琪回到家,看到爸媽生活向下跌落,爸爸退休(其實是工傷被退休)後又再度做夜班警衛,媽媽熱衷撿破爛。媽媽因為偷拿了菜販一把蔥而被抓到派出所,小琪發現家裡冰箱發臭,「媽媽心裡什麼時候破了一個好大的洞?」這個破洞,怎麼來的?典型下層階級的台灣母親,為家庭子女奉獻一輩子,到了老年卻不知道為何而活。
小琪爸媽把自己出頭天的希望都壓(押)在小琪身上,無比沈重。在小琪迷失的時刻,阿媽就會出現。阿媽演巫醫,幫她收驚;也是精神導師,在她迷失時,陪伴她解惑。電影中,阿媽幾次說:「人只要吃得飽,就很幸福啦。會煮飯就已經很好了。」這表現出某種底層的認命的生存哲學,讓人聯想《悲情城市》最後一幕,主角之一陳松勇死後,全家圍著大圓桌吃飯。但吃飯只是渡過「餘生」的起碼條件。之後怎麼辦?
小琪回到台灣,決定離婚,留在父母身邊,恐怕還是得面對她以前決定離開台灣、離開原生家庭的那些困擾她的現實困境。這讓我想到陳映真的「夜行貨車」,兩位主角在經歷一段折磨人心的遭遇後,決定返鄉,故事嘎然而止。但返鄉真的就可以解決問題嗎?小琪在電話中跟先生在「協商」離婚時,丟了一句:你愛的「只要是亞洲女人就可以」。「夜行貨車」中也安插了一段CCR(跨文化戀愛),誘發主角情慾意志的關鍵轉折,推動故事發展。相較之下,小琪的戀情蒼白(甚至空白),但恰好映托她成年後的荒涼。
《幸福路上》喚起不幸福的記憶。小琪出生那一年我上國中,蔣介石去世,春雨綿綿的日子,我和我的同學們在「操場」(軍事訓練的象徵)永無止境地練唱「蔣公紀念歌」。練到有一天傍晚,我發現左前方的同學因為憋不住尿而拉出一條綿長的黃色小溪流,從雨衣褲管傾洩而出,與雨水合流,融合在遍地哀鴻的噪音之中。這個故事,永遠藏放在我的心底,是我少年時代的創傷,也是我的政治啟蒙。因此,當我看到電影中「蔣公」銅像如此慈祥可愛,反差極大,心裏悲涼。
我喜歡的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他在《雕刻時光》談到他最愉快的經驗是收到從俄國各地寄來的信件,這些信都是一般觀眾寫的,所謂凡夫俗子的影迷,她們向導演訴說他的電影情節與人物,如何寫實,如何喚起她們過往生活的點滴回憶。《幸福路上》對我也產生這種效果。
剛剛講的「青少年爆尿」的小故事,我曾以詩的形式表達。因為喜歡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閱讀他的書而在心裏撞擊與迴響,因此,我把這故事還原,呈現影像與聲音,作為我向《幸福路上》的致意,回報這部電影讓我重返記憶的現場。
※作者為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著有《第三種中國想像》,與蔡宏政、鄭祖邦合編《吊燈裡的巨蟒:中國因素作用力與反作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