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擊戰術之所以特別難以處理,在於游擊戰士往往有極深的地緣關係,放下槍是民,拿起槍是兵。(攝影:李昆翰)
在台灣推動全募兵制後,目前義務役士兵只需服短短四個月的軍事訓練役,不少人認為這根本無法訓練出一個合格的士兵來,未來即使動員徵召這些只服過四個月軍事訓練役的後備軍人,恐怕也難有戰力。而且原本規劃讓這些義務役士兵下部隊,以熟悉部隊日常運作的政策,也因為基層部隊反應這些義務役士兵已嚴重干擾部隊的日常訓練,而被迫喊停。在此同時,中國對台灣的文攻武嚇卻越來越積極,不止派出軍機以長程演訓之名繞行台灣,還常常宣傳將以斬首戰、不對稱戰力等方式,快速攻陷台灣,這都讓台灣社會的危機感越來越大。
面對這樣的嚴峻情勢,前國防部副部長林中斌先生與資深媒體人亓樂義先生所合撰的新書「撥雲見日:破解台美中三方困局」,試圖釐清目前的兩岸局勢,尋求可能的解決方案。在書中提到台灣在面對中國快速增強的軍事威脅時,或許應該發展游擊戰能力來嚇阻,以訓練精銳遊擊隊進行長期頑抗的方式,增加台灣的防衛籌碼,並破解中國希望速戰速決,避免外國援軍介入台海戰爭的企圖。一旦中國評估無法快速以武力控制台灣,就能大幅降低中國以武力犯台的決心。林前副部長與亓先生的看法的確是老成謀國之語。
不過衡諸於國際上的戰場經驗,游擊戰術之所以特別難以處理,在於游擊戰士往往有極深的地緣關係,放下槍是民,拿起槍是兵,在敵方無法有效區分當地居民與作戰人員,又不時受到突襲攻擊的情況下,開始感覺草木皆兵,讓戰事變的持久漫長、曠日費時。所以游擊戰術是否能成功,關鍵不在於這些游擊戰士是否為精銳戰士,反而是這些遊擊戰士的地緣關係,與不受統一指揮的特性,讓敵方無法以壓倒性的軍力優勢,摧毀其指揮中心,並徹底清除這些游擊隊。
這種不受統一指揮與擁有地緣關係的遊擊戰士,往往就是由當地人所組成的武裝民兵,民兵天生就擁有「去中心指揮化」、「與地緣關係密切」的兩大特性。因為民兵通常不是由正規單位所組建訓練出來的,多數的民兵來源複雜,其最大的壞處是各自為政且良莠不濟,但好處是攻擊方無法以斬首戰的方式,摧毀民兵的指揮系統,一舉瓦解民兵組織。而由當地人組成的民兵組織,又擁有熟悉地型地勢的優勢,並可就地取得食水補給、掩護、敵方情報、甚至是兵源的補充。
台灣過去的後備部隊,其實仍是成建制的傳統部隊,由司令部統一指揮,只是這些後備部隊平日並不編實,要到動員令下達時,才會變成實兵部隊。近年來雖然國防部也強調後備守土的觀念,並儘量用在地的後備軍人來編成後備旅,以發揮其熟悉地型地勢的優勢,但這樣的後備部隊,其實從人員編制、後備動員、作戰方式、戰術思維、指揮系統,通通都與民兵組織不同。若要讓敵人相信台灣的後備軍人會在戰時進行民兵式游擊戰,嚇阻其武力犯台的企圖,則需要全新不同的訓練計畫、編成方式與動員思維。
隨著台灣採取全募兵制,未來退役的後備軍人也會變成兩種,一種是經過完整軍事訓練,並且服役數年以上的志願役士官兵,而另一種就是只服了四個月軍事訓練役,也沒有下過部隊,不熟悉基層野戰部隊運作的義務役士兵。國防在規劃未來的後備動員時,不知是否曾考慮過,若將這兩者混編在同一個後備旅,是否適合的問題。畢竟只服了四個月軍事訓練役的義務役士兵,在完全沒有下過部隊的情況下,恐怕連適應部隊運作都有問題,更別談要勝任作戰任務了。
因此比較合理的方式是兩者分流。也就是退役的志願役士官兵編成後備旅,而退役的義務役士兵,則賦予另外的作戰任務,至於什麼樣的作戰任務適合只受過四個月訓練的義務役士兵,或許民兵型態的作戰組織是一個可以思考的方向。畢竟四個月的訓練要養成一個現代化的專業士兵,是太短了一些,但是要培養一個步槍兵,並擁有簡單的游擊作戰能力,四個月則已經夠長了。在這個世界上多數的衝突地區,多的是一天都沒有受到正規軍事訓練的民兵。
不過想當然耳,目前四個月的軍事訓練役,仍是採用一般部隊入伍新兵的基礎訓練方式,而不是採用培養游擊戰民兵的思維。游擊戰重視的是隱蔽與伏擊,利用緊密的地緣關係來蒐集情報,進行叢林、山地或城鎮作戰,在缺少重武器支援下以小搏大,且戰且走,破壞敵人車輛或後勤物資,以騷擾蠶食的方式,協助我方部隊作戰,並達到瓦解敵方攻勢的目標。這樣的民兵需要的是能自己擬定小型作戰計畫、擅長偽裝隱蔽的技巧、有簡易野戰醫療知識、基礎的通訊能力、並且在當地有緊密的人際支援網絡,而這些技能都與目前的訓練操典完全不同。
而若將這些動員來的義務役後備軍人也編成一個後備旅或後備營的方式來進行指揮,一旦指揮系統被敵方摧毀,或通訊網路遭敵方壓制,其最可能的結果就是在群龍無首之下失去戰力。所以如果要將這些義務役後備軍人變成有嚇阻力的民兵組織,其編成就不能依照過去的做法。比較合理的方式是化整為零,編成一個又一個的後備游擊排,互不隸屬,其指揮鏈極度扁平,各後備游擊排直接接收指揮部的命令,並賦予在無法聯繫到指揮部時的獨立作戰權限與任務。
斬首戰的最大效用,就是摧毀敵人的指揮系統,以癱瘓其部隊的作戰能力,就好像砍掉獅子的頭以後,獅子就無法反擊了。而如果一個後備旅被拆分成上百個不受指揮時依然可以獨立作戰的後備游擊排,敵人就要開始考慮,就算能摧毀台灣的指揮系統,接下仍要面對不知道何時可能會出現的台灣民兵組織。當然,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思維,一定會質疑這樣的動員與編成制度是否會有效?不受指揮系統節制的部隊可能更容易棄械投降,在戰時能有多少戰力很令人懷疑。但關鍵在於我們不知道,敵人在開戰前一樣不知道,但卻無法忽視這件事。
只是使用游擊戰的策略有一個重點,就是民兵的優點往往也是民兵的缺點。去中心指揮化的特性能反制斬首戰,但也代表指揮效率將會非常低下,甚至不接受命令的情況可能會很普遍。民兵不需要長時間的訓練,但也代表民兵組織的戰鬥力與作戰意願可能參差不齊,差距極大。民兵組織能就地自籌補給,那就難保軍紀不佳的民兵持軍械破壞社會秩序。而且一旦民兵已經投入戰場作戰,通常代表公權力在戰火破壞下已經蕩然無存,武裝民兵可能會有難以控制的問題。
因此取民兵游擊戰之長,避免民兵組織型態之惡,並最大化民兵的嚇阻力,將是台灣採用這套制度的最重要努力方向。要取游擊戰之長,培訓專精於游擊戰的小組指揮官將是最為關鍵的部份,畢竟義務役士兵只受過四個月的訓練,在退役後進行教召訓練的效果也一定很不好。這樣的民兵要能發揮戰力,只能仰賴受過良好游擊戰訓練的小組指揮官來擔任領導任務,並在失去與指揮部的聯繫後能持續作戰,同時確保民兵組織不會在戰場上失控潰散,維持應有的軍紀,以減輕民兵組織的惡果。
所以或許可以仿效國軍目前「突擊兵幹訓班」的方式,遴選有意願且即將退伍的志願役軍士官,開辦「游擊兵幹訓班」,培養精通游擊戰的領導者,並研擬適合台灣本地作戰環境的游擊戰戰術與教範,讓他們退伍後與受過四個月軍事訓練役的義務役士兵一起編組,並擔任這些後備游擊排的指揮官。在平日給予他們一定程度的福利優待或津貼,在戰時則負責接收上級命令,協助國軍部隊作戰,並在失去指揮系統後能依照事先賦予的任務命令,依當時戰場的情況,自行擬定作戰計畫,以保存戰力或進行騷擾攻擊。
民兵組織最大的政治嚇阻效果,在於「把槍發給民間」,以宣誓全民皆兵,台灣將會抵抗到底的這個公開動作。而這也是用來反制中國媒體不斷宣傳斬首戰試圖打擊台灣民心的方式。只是這種動員民兵進行游擊戰的策略,從上到下,完全與過去的正規作戰模式完全不同,不止國軍主事者要拋棄過去的思維,台灣社會也要重新瞭解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新戰術。台灣若真要採取這樣的政策,國防部必需事先準備好完整說帖,解釋整個作戰規劃的思維邏輯,以避免台灣特定媒體以嘻笑怒罵的挖苦方式,醜化這整個政策。
因為民兵組織在各種層面都一定是戰力低下的,無法與正規部隊相比,但是只要有百分之五的人不願意投降,選擇抵抗到底,那就會是敵人的可怕夢魘。武裝十萬民兵,只要有百分之五的人持續頑抗,那就是有五千名的民兵,散佈在社會各角落伺機而動,那將會是極難處理的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麼民兵組織雖然作戰效率低下,卻擁有極大政治影響力的原因。而以台灣目前的社會情況與統獨立場的分布來看,要有百分之五的人不放棄抵抗並不困難,而這也是這個制度有可能在台灣成功的關鍵。
未來若真的有機會推動這樣的政策,以充份利用這些只服四個月軍事訓練役的義務役士兵。那國軍應該要做的是,確實進行作戰動員分組,不要再以戶籍所在地為編組方式。因為多數人的工作都不在戶籍地,真正有用的編組應該是以目前生活所在地為主,並且要有機動性,能隨著這些義務役後備軍人的工作遷徙,進行調整與編組分配。這在已經資訊化的網路時代其實並不困難,只在於有沒有決心改善過去後備動員系統不切實際的問題。
同時也可以規劃更有彈性的教召方式,不必再大規模舉行,因為一個後備游擊排的規模並不大,反而以每次小規模教召,不斷輪替進行的方式,讓生活地點就在附近的同組成員互相認識,才是教召的目標。至於分散軍械物資的儲藏、廣設戰時的彈藥與醫療補給點,以游擊戰的訓練方式取代傳統的教召訓練,並儘量以成員的不同民間專長來分組,擬定如果失去指揮系統時每一個後備游擊排應該要負責的作戰任務等,這都可以事先進行詳細的規劃。
民兵游擊戰對國軍來說,是一個全新的觀念,反對的意見一定也很多,以之前國防部推動「周末戰士」幾乎完全失敗的情況來看,台灣部隊要引進新觀念還是困難重重。而且這種民兵制度牽扯到的問題更多,國軍恐怕接受度會更低。從之前有人建議開放軍方靶場供民間使用,以推動全民國防,結果最後竟是因收費需要審計的問題而遭否決,就知道國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觀念仍是根深蒂固。只不過全募兵制既然已經成為事實,如何讓這些只服四個月軍事訓練役的義務役士兵成為國防的助力,而非只是徒然消耗國防資源,浪費四個月的訓練時間,國防部的確是應該要參酌各方意見,再認真思考看看的。
※作者為軍事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