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路上》給出了民間記憶的「詮釋者」位置。(圖片取自傳影互動)
有時,在幸福路上迷路,表示還在路上。走路,就有了前進。畢竟,歷史無法用頭走路。
《幸福路上》不僅是國族寓言,或是個人成長史,也是失落的哀悼體驗。臺灣主體的認同匱乏、母親心理的黑洞、父親工傷的失落、林淑琪跨國婚姻的離婚、許聖恩的震災罹難、莊貝蒂的混血身份,城鄉發展的失衡,方言禁令和對原住民等同嚼檳榔的汙名,以及臺灣社會政經演進等場景,無非是失落的哀悼。
白色恐怖時期讀書會被羅織造成的精神與身體傷害、阿嬤死後的幽靈對話、宮廟的民間信仰,生老病死的通過儀式,都是影像動畫帶出來的生命語法。失落帶來了不一樣,不一樣也就有了力量,體認到幸福是存在於剃刀的邊緣。有些人得到幸福的同時,其實是做了某種犧牲和妥協,像是含著淚水和傷痛來擁抱幸福。
當偉人「崩殂」後,才有「平凡」人物的誕生。在威權統治下,個人的故事都籠罩在巨大的強人政治陰影裡。這部電影回頭看我們曾有的打敗惡魔黨的科學小飛俠年代,或是小甜甜是曾有的童年回憶,讓我們重新溫習了故事可以有不同的型態,編年體、藝術、敘說、論述、詩文、卡通神話或寓言等文體,這些故事都給了自己歷史。
即將進入戊戌關頭的臺灣,如何說出自己的身世?過去認為集體記憶有兩種取向,一是「解剖者」,二是「拯救者」;前者強調集體記憶的社會建構面向,後者凸顯歷史延續性和過去對當代的影響,兩種取向的力量是互相競逐。
這部電影給出了民間記憶的「詮釋者」位置,這不是簡單的「壓抑的回返」的手法,而是對於「回返的壓抑」的召喚。當臺灣社會解嚴後多元自由的百家爭鳴時代,我們以為過往的壓抑苦悶都已獲得解放,一味地「逆風高飛往前看」的訴求,對於過往歷史苦難(從小至個人到大至國家)的遺忘或壓抑,淪為官方記錄文件的書寫。當苦難向文字轉換時,為何失重?我們到底遺忘了什麼,以致我們將苦難轉述為文字時,常處失重狀態而達不到警覺的力度?
透過動畫影像的穿透力打開了簾幕記憶,將記憶的觸角深入日常生活的空白、缺損處,直面歷史往往成為紀念品式消費產業,以及公共版本的樣版敘說。
幸福路上引起的共鳴,無非是帶出思考的間距,如此的間距,正好提供一種遙遠距離回聲震盪的現場,更能帶出置身所在的家鄉呼聲,臺灣的所在。走過「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當時年輕學子路線後,林淑琪繞了一圈後回到臺灣。雖然有時,儘管已經到達家門,但歸家者仍未到家。
在心境上,婚姻失敗收場的女兒回到「娘家」,多少仍會感受到傳統性別文化上的壓力。但當我們瞭解到,語言是人這種存在者最近的鄰居,我們無處不與語言相遇;我們才明白本己的語言說,而不是他人的選言論,才是歸家者的「返鄉」之路,也是生命的禮物。
從過往臺灣語言、原住民語言的失語,國語政策的推動,或是美國話的學舌現象,乃至填鴨教育的灌注,以及由家庭代工外銷到臺灣人民作主的時代,我們在追求幸福的路上,還在等待著彌賽亞嗎?
哲學家德希達認為,彌賽亞有可能是雖然我不願他來,卻一直在等的那個人。人們和彌賽亞的關係可能是這樣的:我想要他來、我希望他會來、希望他者以他者的身份來,因為那將意味著正義、和平或者革命的到來。「彌賽亞性」的概念也包含了革命,可是同時人們又感到害怕。
所以,人們會對彌賽亞說:「你什麼時候會來?」這其實是說,只要我還在跟你說話,只要我還在問你「你什麼時候會來」,至少你就還沒來。只有這樣,才能繼續問下去,繼續活下去。
或許,有人認為這是懷舊文化,但電影中鄉愁原型的表現方式,並非文法上的過去式,而是一種語意上未來式鄉愁,是展現不一樣的展望力量。幸福的追尋,無非是遠離後的歸返,人們一直在追尋,保持在路上的前進,但匱乏的失落不是填補,而是回到這是生活的一部份。
或許,我們失落的是臺灣社會的韌力。當代社會充滿著兩類刺激,「簡單刺激」和「積極刺激」。前者只能使人得到感官上的滿足,後者可以促進人類追求真善美。我們生活往往充斥著「簡單刺激」,每天血色腥、政治口水和八卦的新聞不斷上演,閱聽者在饜足的官能刺激挑逗之下,固然獲得某種填補上的滿足,深層心理卻也無奈厭煩。
一部動人動畫是象徵,象徵是一種代表心理經驗的語言,它不受邏輯和時空支配,而被熱情和聯想所連結。《幸福路上》生成豐饒的「積極刺激」,使得人們轉向創造性的野性思維和豐富度的情感記憶,散發著民間活力和想像自由,呼喚出台灣社會早已遺忘的共同語言。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梅特林克著名小說《青鳥》主旨是只有表面的幸福,不能算是真正的幸福。青鳥是幸福的象徵,但還不夠真實。《幸福路上》所蘊含的理想或夢想,縱使只是微小的幸福身影,走過真實的失落哀傷仍存在著至高的微小幸福可能。
※作者為臺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