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是台灣人非常陌生的一個國度。(湯森路透)
歷經近30小時的風霜,終於再次來到「來不及村」(巴基斯坦婆家,位於巴基斯坦北部旁遮普平原上的一個小農村)。
初抵村口,還依稀可見夕陽殘暉。我捥著小姑娜佳在機場獻上的粉藍色劍蘭花束,踏出為了給我接機特地租來的黑色豐田轎車。
在小河邊、在公公的養牛場外、在家眷們齊卸行李時,我佇立老紅磚道,往日落方向看去;天際線上的深紫曛曇雲背後,仍散射著不忍褪去光芒的金橘彩霞之微光。
所以,我是在昏禮 註更多穆斯林一天有五次禮拜,昏禮為第四次;時間是太陽西沉後,至天色完全暗下之間。時刻抵達了。如此的天色,以此地作息,不需時鐘,我已能辨出喚拜聲剛響過不久。
我感到一陣寒氣襲來,猛然想起,在這日夜交替之際,正是氣溫驟降的時刻。
大陸性氣候冬季的晝夜溫差極大,過去,我曾因此吃過許多適應不良的苦、害過在台灣從未經歷過的大病;我頗有警覺地趕緊攏實了從台灣一路穿來的白色愛斯基摩造型連帽羽絨外套。
一踅進村中那條孩童們經常在盡頭忘情吶喊著「亞瑟蘭,別走」的窄仄長巷,許是兩邊高牆的阻隔,視線頓時昏黑起來;越往村裡鑽去,越看不見腳下路面的崎嶇。
趄趄趑趑在黑地裡摸入讓我食衣住行革命了十餘年的婆家時,已如入暗室,伸手不見五指。
才踏上門檻,我已看見批覆羊毛杜帕塔(印巴大披肩)的女眷如魅影般從天台上咯噔咯噔飄躍下來。娜佳拿了鎖匙,趕緊打開裡屋大廳;扛著大件行李走在前方的公公,不知站在闃黑中嚷等多久了。正停著電呢。
我站在黑幕中,還不知該踱往哪個屋裡,哪邊可以休憩,卻見孩童們一個個竄入婆家中庭來了。他們聞聲而至,開始伸出一雙雙的小黑手朝我道Salam(平安之意)。
昏黑中,我一個的面孔也瞧不清,事實是,就算我看得清楚孩童們的面貌,也喊不出他們名字;可我一點兒都不怯生,因我心裡踏實:雖我不知眼前來人,但他們一個個都是識我的。「妳的朋友們來看妳了。」瞧,娜佳也說著呢。
終於摸進左廂房,才剛在繩床上坐定,連接風水都還沒喝過一口,蓄山羊鬍、夏瓦兒卡米茲 註更多夏瓦兒-Shalwar 的音譯;印巴地區有各式傳統造型的褲裝,夏瓦兒專指像燈籠褲般的寬褲,無彈性的褲頭造型特殊,腰圍攤開可拉撐到五、六十吋。卡米茲-Kameez的音譯;衣襬長度過膝的上衣,通常與夏瓦兒搭配成套穿著。上面罩著黑色皮夾克、住在鄰村的三十瑪目,驀地從圍擠在門扉的孩童中奪出,鶴立於前;我趕緊起身道安,並低頭接受他的摸頂禮。「Wow,消息可傳真快呀。」我默語。
瑪目,舅舅的意思;蓋凡母舅,不管是親舅、表舅、或堂舅,通通可以稱為瑪目。
三十瑪目是婆婆親舅的小兒子,也就是婆婆的表弟,因此,算是我們的表舅;「三十」,是從英語Thirty諧音而來;這得從一段十幾年前的往事說起。
在我與阿敏(筆者外子)第一次回巴基斯坦婆家鄉居的那個2000年夏季,有好長一段日子,阿敏因為忙著辦理各項結婚證件的單位認證,天天出外跑公家機關,白日幾乎不會在家。我經常跟著出城,但也偶爾沒有。
因為是初來乍到的新媳婦,所以,常有遠親近鄰前來指名探訪;三十瑪目自然也是。
我看得出全家都和三十瑪目十分熟稔,友愛程度與其他親族明顯不同,加上阿敏也總強調他和三十瑪目關係的緊密,因此,我對三十瑪目一直保持高度敬愛。
事情發生在某個一如此地夏季該有的炎熱午后。萬里無雲,靜無風絲的氣流,以及四十五度的高溫;整個大地被壓烘得仿如一座蒸籠,仰息其間的生民,根本無處可竄。
當時,還沒開始養牛的公公在城裡的蔬果批發市場工作,還只有十來歲的小叔古杜上學去,婆婆則前往五里之外的哥克鎮採購生活補給品;阿敏那天沒有帶我一起進城,因此,家中都是女眷,除了幾個小姑外,就屬大姑羅妮最長了。
女眷們一如往常,百無聊賴,或修剪眉毛,或打針黹,或只是暈沉沉地躺在繩床上昏睡;我則獨自在右廂房啃著用羅馬拼音翻譯的小札本,背誦阿拉伯文古蘭經章句。
三十瑪目難得沒有和其他兄弟結伴地突然隻身來訪,與眾女眷一陣寒喧之後,接著召我。是的,我就像家中的寵物,隨時都得出來逗逗訪客開心。
因為大家實在熟稔,所以三十瑪目也不客套地叫女眷們別準備飲料了,他點名只要我和羅妮陪他在裡屋大廳聊聊就好。
一開始,三十瑪目示意要我和羅妮分坐在他的兩側,這原無可厚非,來者是客,何況又是相熟的長輩;但是,三十瑪目顯然過份熱情了,他竟然將我和羅妮分別往他身側攏近。
眾所皆知,伊斯蘭教義在男女授受不親這部分,是十分嚴謹的;當時我心裡頗覺彆扭,只是,由於對此地民俗還沒十分深入,又見另外一側的羅妮也頗怡然自在,只好悶悶地向自己解釋:可能他們從小已經習慣長輩對晚輩如此親暱吧。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三十瑪目接著兩手一攤,竟搭在我和羅妮兩人的肩膀上了!
我全身神經豎直,起了戒備之心。
我驚乍地看三十瑪目一副左右逢源的陶醉樣貌,並狐疑而警覺地感受著三十瑪目正以高聲的談笑掩飾他不為人見的小動作;那是十分技巧的,他勾在我肩頂的右手,慢慢地往我右邊腋下滑動,並且緩緩地繼續深入我的胸臆!
當下我已確定事情不對勁,卻見羅妮的那一側依舊和三十瑪目談笑風生,以至我不敢發作、不知如何抗拒;也正由於我的沒有抗拒,所以,三十瑪目的動作更大膽,更張妄,更深入了!
是的,那是一個明顯的性騷擾。
我羞憤地立即推託起身,離開座位;我看著繼續和三十瑪目歡欣笑語的羅妮,無法理解她那邊是怎樣的景況。
許是做賊心虛,許是沒戲可唱了,在我藉口天氣炎熱、想要睡覺、就要回房時,三十瑪目也隨即無趣地準備離去。
由於語言不通、由於不解民情,送走三十瑪目之後,我沒辦法向羅妮解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無法詢問她這是甚麼樣的景況。我悶悶地隱忍,直到晚上阿敏回來了,才告訴他我所受到的屈辱。
我指證歷歷、義憤填膺,期待阿敏大義滅親,找三十瑪目理論。
但是,沒有。
出乎我意料之外,阿敏完全不針對這個事件回應,只是淡淡地說,三十瑪目大他沒幾歲,不論輩分的話,所有年紀差不多的男性親戚裡,就他們兩個感情最好,從小到大,很多東西都是一起用的;小時候,大人給的東西,他們可以共有、共享,長大後,對時尚比較靈敏、花錢比較不盤算的阿敏,只要買了甚麼新鮮玩意兒,三十瑪目也一定立即跟進。
年齡上、輩分上,是阿敏敬三十瑪目三分;但是,出門在外,拿主意上、品味上,則總是阿敏當領頭羊,「如果不是我後來去了台灣,現在也一定是和三十瑪目合夥做生意的。」阿敏悠然說著他倆交情的氣概,儼然對於三十瑪目把我也當成他們過往的共享物般看待一點都不感到意外;新婚不久的嬌妻被吃豆腐,他卻置若罔聞的從容,讓我十分憤慨與氣餒,無法理解那是文化差異,還是阿敏大度的修為。
我對這位年紀與阿敏相近、氣宇英挺的瑪目,原本十分敬重,但是,這件事情徹底貶抑了他在我面前的長輩威嚴,對他的姻親之情,也消失殆盡;我從敬而遠之,再沒正眼瞧過,到後來連招呼都不跟他打了。
終於驚傻了大家的那個晚上,我正被落後不已的食衣住行折磨得心煩意亂、心浮氣躁。
當全家都枕在露天中庭的繩床上閒聊家事時,我獨自蜷在暑氣尚未完全散去的屋內生自己悶氣,不與人說話;乍然來訪的三十瑪目,聽家人說我鬧不開心了,自作多情,自以為能以外來長輩之姿安撫我的不快,便大剌剌走進當時權充我和阿敏睡房的裡屋。
三十瑪目抱持不看僧面看佛面的自信,喃喃向我問著是不是發燒是不是頭痛之類的探語,在我連他的SALAM都沒有回的不友善情況下,他竟然還伸手試圖撫摩我的額頭;不過,他的手凝結在空中,收回了;因為,舊恨新愁糾結的我,情緒失控,瞬間爆發,以英文嘶吼著「不要碰我!」
我的聲勢太過突然,三十瑪目也沒有料到這款局面,只能尷尬地退出門外;阿敏趕緊進房安撫我,中庭的家人則全部驚懾,覷聲耳語著我的無禮行徑。
我毫不忌諱地向阿敏繼續噴發對三十瑪目的不滿情緒,飆問為什麼在他這樣碰我後,大家還可以與他如此和睦?阿敏只是被動地在我身邊陪笑臉、哄我、安撫我,沒敢向屋外家眷翻譯我的話。
就這樣,接下來整整不少於7年的時間,我幾乎再也沒和三十瑪目的眼神交會過,事實是,也極少有機會再碰面了。
原本我以為,或許只是我和阿敏回來巴基斯坦的時間太過短暫,以致彼此見面機會大減;我不知道的卻是,原來,阿敏雖然從沒跟我說過,甚至一直以來都還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聽我啐談三十瑪目當年行止,但實際上,阿敏為了被吃豆腐的寵妻,早已和猶如青梅竹馬的三十瑪目漸行漸遠,親暱不再。而我和阿敏也從此以「三十瑪目」當他的代稱,因為,印巴的英文腔調很重,thirty念起來就是dirty。
是在多年後的一個忠孝節(伊斯蘭節慶),為了不忤逆婆婆的意旨,我和阿敏才終於又與三十瑪目正式見了面。
忠孝節有點像是伊斯蘭的過年,親朋好友都會相互走訪,互道恭喜、互祝節慶平安;對於婆婆所做的走親安排,在那樣的時節,實在沒有理由推辭,加上當時家族有些紛爭,所以阿敏決定做些「政治正確」的改變,和三十瑪目重修舊好。
來到睽違多年的三十瑪目家時,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接觸三十瑪目的眼神,眼角餘光卻仍不免瞥見,他依舊一如以往,始終以一種炯炯有神的侵略性盯視瞧著我;是在幫他的孩子們拍照時,透過鏡頭發現,他專注盯瞧我的眼神之外,鬢角已經灰白,欲流轉卻沉滯的眼珠子、欲牽動卻最終抑下的嘴角,訴說著這多年來我們對他毫不聞問的落寞。
驚覺三十瑪目不知何時已然老去不少的當下,我竟油然升起一股慈悲。
我自問:妳怎會是這樣的一個冷血人?妳怎可如此殘酷的待人?即使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妳都不會這樣對待他們的,卻怎麼會如此對待那個只不過是孺慕妳異族表相的姻親呢?
一番內心的自我告解與盤詰後,我立即決定斂去自己多年來的鐵硬姿態。
我不再對三十瑪目繃著臉,也不再躲著他對我始終收不住的炯然凝視;由於歲月的沉澱,我已懂得如何處理這樣的眼神。
我隨即恢復大家對我向來的期待、恢復過往的健談與詼諧;隨即,把三十瑪目大宅子裡的大小人兒們,逗得滿堂歡笑。
喜見我在態度上的軟化與既往不咎的釋懷,阿敏也放下他對我多年陰影不散的心上負擔,朗朗回應這一家子的熱情。
由於婆婆與三十瑪目多年的情誼從未稍減,在彼此的積極經營與熱烈互動下,我們和三十瑪目的關係很快修復。後來,阿敏和三十瑪目,不但在巴基斯坦時有頻繁的交往,即使回到台灣,國際電話也撥打得密集,熱絡得彷彿彼此只是住在隔街的鄰居。
隔年,當我和阿敏又連袂拜訪三十瑪目時,三十瑪目興沖沖地帶我們去參觀他的鑄鐵工廠新事業。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識「打鐵趁熱」;三十瑪目領著我們,從熱焰鑄鐵、猩紅出爐、入水瞬間冷卻、打撈成鐵……一路參觀到底,土法煉鋼的打鐵過程,看得我嘖嘖稱奇。
接著,我們又來到一個緊密羅列各式重機械的廠房,三十瑪目為了讓我細看工廠深處的鐵絲生產機台,無視眾多陪同者,擺了一個自然而然的局面;他突然以保護者之姿,光明正大、毫不忌諱地像長輩牽小孩子的手那般挽起我的手,將眾人拋於腦後,一馬當先,領我往裡頭走去。
不預期中被攙住手的霎那,我再次目瞪口呆,只是,雖仍大驚,但已沒有嫌惡之情;我朝著被遠遠拋在後頭的阿敏,以挖苦的口氣、詼諧的語調,隔空用中文大喊:「沒有太誇張嗎!你看他是怎麼牽我的手的!他一點都沒有變耶!」
阿敏只能遠遠地笑著呼應我:「哎唷,我能怎麼辦呢!」
我和阿敏就這樣隔空互相陶侃,用當地人聽不懂的中文語言,笑談眼前的畫面。
以詼諧的態度面對人生,這次,少了尷尬,少了憎厭;生命,全是歡悅。
抵達小村莊那天,剛好停電,就在整個屋子的緊急照明燈全往我的方向投射,讓我可以好好吃飯同時,有另一雙灼亮的眸子也在對我發著光。
那雙在黑地裡燦如星眼的眸子,與三十瑪目大膽而極具進略的眼神明顯不同;是含蓄的、膽怯的、窺探的,是欲前又止同時又欲走還留的。
為著這對眸子,我從頭到尾輕手輕腳、緩挪身軀,並細咀慢嚥、舉匙悠慢,以符合這對眸子所守候的優雅與高貴,印象與期待。
然後,我在微弱的探照燈下,就著熒熒微光,執筆完成此篇。
在小姑們相繼出嫁幾年之後,許是黃花閨女都已成了孩子的媽,已經有兩性經驗的她們,說話尺度大開;有那麼一天,聊到三十瑪目時,大小姑們口徑一致,一起罵著三十瑪目,原來,從小到大,她們一個個沒有沒被三十瑪目上下其手過!!!
我問她們,難道都沒有跟大人說過嗎?一個個全部搖頭,一開始也許說了,但說了也沒用,婆婆都知道,但那是婆婆的表弟,婆婆也不能怎樣!
我很震驚,不知能說什麼,我不知道在教育並不普及的鄉間裡,有多少女孩是如此被親近的長輩「蹂躪」而長大的?在那樣一個民智尚未完全開化的體制與社會,她們無能抵抗,甚至不知可以抵抗。
這次,我沒再向誰抗訴,也無能抗訴,這是一個大環境問題,不是我一個小女子所能改變,我只是無能地、慢慢地,離開。
※作者為國立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台灣藝術大學圖文所碩士/曾任國中教師8又4分之3年/穆斯林作家/全球華人穆斯林最大伊斯蘭文學獎-新月文學獎-創辦人/著有《愛在巴基斯坦蔓延》、《旁遮普散記》、《我不愛印度?》、《浪漫遊印度-愛上印度的22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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