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法則自古至今始終如一,受這些法則支配的地質作用,其強度與速率也一直維持恆定。(資料照片/葉信菉攝)
2016年7月,強烈颱風尼伯特在太麻里登陸,17級強陣風打破臺東氣象站60年來的紀錄,接著在9月中到10月初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臺灣又連續遭遇四個颱風侵襲,最後成形的艾利颱風雖只是輕颱且未登陸,卻在臺東帶來驚人雨量,那是在利吉、富源住了一輩子的居民記憶中不曾有過的大雨。
在艾利颱風最接近臺灣本島的10月6日,臺東外海湊巧又發生芮氏規模6.0的地震,7日開始,富源村便陸續傳出地滑災情。受災戶之一林先生形容:
地滑不像地震或土石流,是慢慢地位移,你完全不會感覺到它在動。只會聽到建築物結構慢慢被扯開的聲音。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家天花板的輕鋼架會一直掉下來,後來看到院子前面水泥地裂縫愈來愈大,才確定是地層在滑動。
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區域地質組組長李錦發解釋,泥岩雖具有滲透率低的特性,
但如果長期下雨,雨水仍會經由泥岩本身鬆動的縫隙下滲至深處,在斜坡上就容易產生滑動面,再加上地震搖動,雨水更易下滲至地層深處,大型的滑動就容易發生。
說起從尼伯特到艾利帶來的一連串災情,曾怡潔感嘆道,「我覺得這幾年的氣候是有比較亂。」不過曾金仁認為,把氣候變遷視為人類造成、「自然反撲」值得商榷。他認為這場雨就像「板塊的擠壓造成山脈擡升,擡升之後又山崩」,是一種自然界的循環。
某方面來說,曾金仁的想法不無道理。地質學上的重要法則均變說(Uniformitarianism,或稱漸變說),於18世紀由詹姆斯.赫頓(James Hutton)提出,並由查爾斯.萊爾(Charles Lyell)發揚光大。
均變說的核心概念為
自然法則自古至今始終如一,受這些法則支配的地質作用,其強度與速率也一直維持恆定。
均變說支配了地質學界150多年的時間,直到1980年代發現恐龍滅絕的主因是巨型隕石撞擊,地質學家們才確認強度異乎尋常的事件也是形塑地景的力量。地質學家瑪西亞.貝鳶業如(Marcia Bjornerud)寫道:
但這些事件並未違反均變說原則,因為它們也同樣為不變的自然法則所主宰。換句話說,以地球的長期觀點來說屬均變之事,對人類而言卻可能是天大的災難。
已有許多研究發現,全球各地強降雨頻率的增加與全球溫度上升密切相關,而臺灣降雨強度的變化,又比中緯度國家來得劇烈。 不論是甘蔗、香茅、養羊業的興衰,都與全球化脫不了關係。如今影響著這個小島上的小村落的,是全球尺度的氣候變遷。
其實在2015年,中央地質調查所就已公告了臺東縣的山崩與地滑地質敏感區,2016年又陸續將利吉混同層及其蛇綠岩系外來岩塊、小野柳濁流岩劃為地質遺跡地質敏感區。然而這些措施僅止於提醒作用,對開發行為並沒有任何約束力。
即便如此,地質敏感區的劃設仍時常引發「影響房地產價值」的擔憂。但地質技師公會技師紀權窅說:
臺灣是全世界災害密度最高的國家,敏感區是避不開的,地質敏感區顧名思義,是敏感的地區,而不是不治之症,劃設敏感區的用意是要民眾提高警覺,既然對某些東西過敏,就應該注意身體的調養,而不是發病之後才在哀聲嘆息。
許多利吉、富源的居民,並沒有將惡地視為不治之症。曾金仁藉由日常觀察、田地水土保持的經驗中所累積的心得,發展出一套有別於專業工程師的知識體系:
像利吉國小後面有個地方每年遇到颱風就崩塌,因為那時候我有朋友在縣府,我就建議他要怎麼設計才不會再崩,他剛開始也不相信,但後來照我的說法做了之後就沒有再崩了。這裡的地質,結構工程師也許能從書本、數據上得知,但我們在地人才是最暸解的,他們即使來現勘也只能看到表面。簡單說就是他們懂的我們不懂,我們懂的他們不懂。
林龍清的七間雞舍,有兩間因為尼伯特颱風與長期地層滑動的影響已不堪使用,他卻看得很開。他說自己從小就會觀察到地層慢慢滑動的現象不斷發生,
「外地人都說富源有『會走路的山』,但對我們當地人來說是有點少見多怪。你說會因此想搬走嗎?也不會,因為看多了。真正陡峭的地方我們也不會去開墾,比較平緩的地方也會滑動,但就是慢慢的。我們就是跟這種地質特性共存。」
利吉混同層的特性,對一些與它共存了數十年的在地居民來說,並不那麼可怕,但對於像美麗灣渡假村這樣的大型開發案來說,仍是一種無聲的警訊。美麗灣渡假村位於富山村都蘭灣南端,當地阿美族人把這裡稱為Fudafudak,意指「美麗的沙灘」,但其建築充滿侵略性的配色、巨大的水泥量體,恰恰將原本的美麗景緻破壞殆盡。莿桐部落居民、也是反美麗灣運動要角的林淑玲說:「你走在海邊會感覺到沙灘變硬了,因為底下被埋了工程廢棄物。」
美麗灣渡假村的爭議,早在興建之初就已開始。2004年,業者規劃總面積6公頃的國際渡假村,卻以免做環評的0.9997公頃進行飯店主體開發,引發規避環評及後續一連串違反《原住民族基本法》等爭議。近十年來在反美麗灣的大小戰役中,林淑玲可說無役不與。
但在此之前,她其實毫無社會運動相關經驗。林淑玲的投入要回溯到2007年,當時臺東大學的彭仁君老師找上她和幾個部落居民,討論規劃生態旅遊的可能性。
那時候我們組了一個協會,有的協會幹部就去學浮潛、取得執照,不過學這個還是相對簡單的,比較難的是跟別人介紹部落是從哪裡來的?大多數耆老的記憶都是從日本時代或戰後開始,但我想要挖掘、追溯更久遠的歷史。因為做傳統領域調查,才知道部落是因志航基地興建,才遷徙到莿桐這個地方,有些族人甚至因此遷徙到金崙,所以金崙這個以排灣族為主的地方才有一個阿美族聚落。部落中還有其他人是從其他地方遷徙來的,像我爸爸是從馬蘭來的,他們從小就是為了生活、為了耕地一直在遷徙。
也是在2007年,開發業者在臺東環保聯盟要求下到部落開說明會,「那時候說明會的氛圍就是『如果你們贊成開發就舉手』,根本無法去談更細節的東西,比如你說會愛這片海不會汙染,但具體是要怎麼進行?」林淑玲回憶。會後她與環盟成員交談,才知道自己的家被劃入第二期工程預定地。這個事實與她先前所接觸的部落文史調查聯繫到一起:「部落以前就被迫遷多次,現在美麗灣來了,是不是又要被迫遷?」
幸好在纏訟多年後,最高行政法院於2016年3月31日判定臺東縣政府第七次環評結論無效,接著在4月21日判決業者復工屬違法,縣府敗訴定讞,然而即便如此,要恢復阿美族人記憶中的美麗沙灘仍是遙遙無期。這棟號稱要「與臺東共生共榮」的建築,終究成為 Fudafudak 上的巨大廢墟。
人為建築會成為廢墟,但岩石不會。石頭在原住民文化中,除了標示田地邊界、石砌田埂防止水土流失、用作家屋基石、建材外,泰雅族還有埋石立誓的傳統,以岩石相對於肉身之易朽,象徵誓言的有效性。1933年,日本人首度在都蘭發現新石器時代遺址,1985年考古學家連照美教授進行發掘,發現大量石器、石壁與石棺,近年都蘭部落在遺址入口處樹立一座「阿美族發源地」石碑,碑文記載了部落因地震、海嘯而遷徙的歷史。都蘭的阿美語a'tolan,即是岩石堆疊與地震頻繁之意。大地碎裂,誕生了岩石,碎裂的岩石成就了最早的人類文明。
對海的子民阿美族來說,海裡的每一顆石頭都有名字。林淑玲細數石頭們的命名由來:
kaiyakai (階梯)是退潮時會露出來,可以走過去採集海產的一列石頭; fanaw是一塊進行祈雨或祈求晴天儀式的石頭。大多是依照石頭所在地的資源、外型來命名,或是fashaywan(風箏石)這樣有傳說的地方。也有很生活化的命名法,比如說有某位族人曾經從某塊石頭上掉下來,之後那塊石頭就以他的名字命名。
林淑玲積極投入反美麗灣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這些與族人原有生活習慣密切相關的傳統地名與記憶,可能會因開發案而改變、消失。
為了要去飯店上班,就不會再去海邊,就不知道海裡面有什麼變化了。像老人家會跟我們講說,以前海裡魚很多,現在都沒有了。在我記憶中,我的阿公、媽媽晚上都會下海採集,隔天早餐就可以吃。開發案來了之後,這樣的生活還能持續嗎?我們記憶中的美好生活會不會下一代就沒有了?
林淑玲的感慨,令我聯想起從盤古大陸分離的五大洲,孕育出各自獨有的生態、景觀。但全球化導致的生物遷移正在逆轉此一現象,外來種使全球各地的同質性愈來愈高,如同漫山遍野的銀合歡。《第六次大滅絕》的作者伊麗莎白.寇伯特(Elizabeth Kolbert)形容這是「人類用另一種方式將地質史高速倒轉」。在這個趨勢下,人類將創造出生物相極為相近的「新盤古大陸」 。而現今將外來企業視為「發展」唯一途徑的方式,是否最終也將抹除所有「地方」的特質與差異?
除了美麗灣渡假村外,杉原灣周邊還有杉原棕櫚濱海渡假村、黃金海渡假村、娜路彎大酒店預定地,都緊鄰著不穩定的利吉混同層。2015年7月29日,地球公民基金會等團體與部落族人帶著利吉芭樂來到環保署前,高喊「利吉混同層要種芭樂不要種飯店」的口號,要求在海岸法適用地區劃定前,暫緩審查杉原棕櫚案。
雖然此次行動成功促使環保署暫緩審查,但隨即在2015年年末,臺東縣政府從議會到縣長,都公開表態要刻意拖延海岸法子法訂定,否則「臺東的海岸線從此將拿來長草。」
但除了「長草」、「引進外來企業」之外,利吉惡地地質公園的社區參與,所展現出的正是「發展」的不同可能性。而推動地質公園的目的,也是為了讓人們更能聽見大地的脈動,「當人理解大地的規律,就算是生活在地質敏感區,人與大地也能和平共存,人會以自己生長的土地為傲,大地也會守護依賴她維生的子民。」紀權窅說。
日趨極端的氣候與破碎的地質,都無聲質疑著大型開發的思維模式,而利吉的農業與富源的生態旅遊,卻隱藏著與大地和平共存的答案。我問林淑玲,拒絕外來企業後,部落有沒有發展在地經濟的可能?她說務農或許會是一條出路:
當然我們不能否認人口外流、老化的問題,但不代表我們不能做些什麼。我覺得以加路蘭、莿桐或杉原來看,我們缺少的是土地。如果有土地再加上正確的農耕策略,就不一定要去外地工作。像南迴有幾位排灣族青年不就因為種小米、紅藜很成功?是不是這些公有地不要再BOT給私人業者,而是讓部落來耕種?」
不論是農業或生態旅遊,在地經濟的發展與地方意識的建立密不可分。林淑玲現在正在進行的傳統領域地圖繪製工作,其實正逐漸建立起族人對自己族群、土地的認同。
我們現在就是在爭取時間,告訴更多人這些歷史。現在還是有不少年輕人不知道杉原棕櫚預定地是他們的傳統領域。我覺得在標示這些傳統地名的過程中,部落對土地的認同也在加深,未來若是再有開發案進來,也許他們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我又想起均變說的信條:「現在是通往過去的一把鑰匙。」而林淑玲等人的努力,是要從過去尋找如何前進的契機。
※本文摘自《億萬年尺度的臺灣:從地質公園追出島嶼身世》一書第1章-4:人如何生存在這脆弱的島上?/由衛城出版社和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合作出版。
【延伸閱讀】
●《億萬年尺度的臺灣》獨特星球上 一個非比尋常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