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砍樹沒啥執念，老實說我還滿愛木工的，小時候因為買不起，還自己做夾背鋸，磨鉋刀之類的更不是問題。愛木工的人當然不可能反對砍樹，地球上樹那麼多，砍幾棵來用用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最近幾天因為台灣社會爆發衛生紙倉鼠搶購，媒體上出現了不少「恢復台灣林業」的文章，我看了不少，大多讓我非常搖頭。

　
例如說某篇主張開放林業的學者文章，寫著寫著竟然引用了一個叫做 Patrick Moore 的外國人的文章，稱他為「知名的環境保育學家」，這真是讓人發噱的誤會。
　

Moore 這位老兄早年參加過 GP（綠色和平），然後就打著這塊招牌到處招搖，騙吃騙喝，到處收錢替伐木業、核能企業、基因改造公司、、等等破壞環境的跨國企業當說客，其實是一個假環保真賺錢的詐騙份子。
　

這位學者如果真的想要引用知名環保人士的言論來替自己的主張背書，其實並不難找。正直的環保人士支持永續林業、支持適度伐木也不是稀奇的事。但是引用一個聲名狼藉的假環保利益人士的言論，未免太過好笑。也許這位教授和環保圈不熟，熟的都是林業伐木業的產業人士吧？
　

其實台灣各學院裡面的森林系本來就是「森林經營系」，不是「森林保育系」，他們畢生研究的目標，都是在怎樣從森林裡面撈錢；大樹砍來賣，小樹當柴燒，連樹蔭下的土地都不能浪費，要想辦法種一些「高經濟作物」像是山葵（有興趣的可以去研究阿里山種山葵的歷史）。
　

另一篇登在NGO媒體的報導也差不多如此，全篇從頭到尾都在訪問各大學森林系教授，包括上面提到那一位。我倒是很好奇，那位作者怎麼沒去訪問台大森林系的某重量級教授，是不是因為某教授最近忙著處理校長選舉爭議，沒時間關心自己的森林學本業？
　

這位台大教授在校長選舉中的立場，很可以說明台灣各大學裡「森林系」這個體系的某種氣質：政治立場上偏向於保守派；林業立場上偏向於開發，著重於經濟利益；對環保運動的理解，大都還停留在「把伐木業說客當神拜」的程度。
　

說到「木材自給率」，這實在是個假議題。台灣社會的賓士汽車自給率是零，製造賓士汽車的德國手機自給率也是零，飯吃最多的台北人糧食自給率是零，米種最多的農夫們肥料農藥自給率也是零。
　

人類社會本來就是分工的，林業當然也是，有些地區適合林業，有些地區不適合；不適合林業的地區，自給率當然會低。如果以自給率作為唯一標準，那麼國際貿易就不用存在了。1%的紙漿自給率並沒有錯，如果要強調自給率，那麼結果就是每個人都要在自己家裡種樹造紙、種田產米、養雞養豬，甚至自己紡織自己組裝手機電腦電視提煉原油，工業化大量生產完全不可能實現。
　

「山林面積廣大」並不是發展林業的充分條件，台灣雖然有大片山林，但台灣也是地質環境脆弱、人口密集的地方，生活居住範圍已經從平地滲透進入淺山區。大部分的人工林和有經濟價值的自然林，都在村落城市等等居住區附近。偏偏台灣又是個多地震、多颱風、降雨量極大的島嶼。這些山林和攸關居住地安全的水土保持、土石流、下游河床淤積、、等等問題緊密相關。
　

在台灣，幾乎沒有一條河流的流域沒有居民，淺山的植被對下游居民的居住安全有非常直接而巨大的影響。一但過度砍伐，土石流等問題就會爆發。事實上即使是目前這樣幾乎沒有林業的狀態，台灣也常常出現像是前年颱風過後台北市自來水因為集水區上游崩塌導致的原水濁度過高而停止供水的嚴重社會事件。
　

以當次停水事件為例，台北市民在經歷過這樣的停水之後，不可能允許新店溪上游有任何進一步的開發，這應該是無可置疑的社會共識。而這個「不應該開發」的山區範圍，大概可以涵括到整個新店溪上游的集水區，也就是說到達台北縣和宜蘭縣的交界。而這一片土地，也正是林務局大量造林的地區之一，從烏來開始一直到宜蘭，都是人造林地。這一大片人造林，在台北市民的用水壓力下，可說是完全不可能進行經濟型林業經營的。
　

以同樣的標準來檢視的話，大漢溪上游直到新竹縣內應該都不可能開發。新竹縣內其他流域大概也是如此。事實上，每個縣市逐一檢視下來，要排除水源供給和土石流危害的顧慮的話，幾乎所有一千公尺以下的山地都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伐木林業。
　

排除了一千公尺以下的山區之後，難道我們要為了衛生紙搶購現象，朝一千公尺甚至兩千公尺以上的高山地區去發展「自給型林業」嗎？這會不會太不切實際了一點？生態和環境保育問題呢？排除了各大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和橫貫公路周邊地質敏感帶之後，還有多少林區可以開發？高山林業的交通運輸問題呢？阿里山林鐵一直崩，各林區林道也都維護困難。更何況，清境、梨山等等高山地區原本已經過度開發的問題，不是還沒解決嗎？在一個問題還沒解決的環境裡繼續堆疊更多的問題，這算是哪門子的永續經營？
　

更何況，台灣的林業一直以「高經濟樹種」為造林目標，也就是說，這些並不是適合拿來碾碎當作衛生紙原料的樹種，而是以高級建材、傢具木材為目的而種植的。這樣的樹木，即使大量砍伐利用，也無益於台灣的衛生紙產業吧？
　

目前，台灣的林業以疏伐和小規模利用為主，我覺得就這樣繼續下去就很好了，不要再想著什麼「擴大伐木業」的幻夢了。擴大林業經濟可以，但是從遊憩和生態教育方面進行就好了，「恢復經濟型伐木業」這種事，還是避開比較好。
 

老實說，我也很希望台灣檜木不管是 hinoki 還是 miniki 的價格能夠便宜一點，最好跟日本人造林黃檜一樣便宜。我也希望台灣有用之不盡的永續發展林業，可以讓我爽爽用檜木傢俱，或者用前陣子很紅的「撞到月亮的樹」海報裡那種幾十公尺長、十幾層樓高的台灣杉當建材蓋房子，然後用台灣山毛櫸做地板，用整株紅豆杉做木雕。但世界並不那麼美好，現實都是殘酷的，我也只能遺憾終生，繼續用進口木材。然後祈禱台灣山上的樹木好好生長，發揮水土保持功能，不要讓山坡地坍方，搞出水庫淤積、住宅區土石流或者全台北停水這種災難。（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為自由評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