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史書，一國之內亂，率皆由政治領袖之繼承而起，中外古今皆然。以中國為例，帝制時代傳位長子，即為避開諸子皇位之爭。惟長子並不代表是賢子，因此歷代皇帝必有聖君、昏君之別，人民無權選擇，往往歸於天命。清初康熙為了立賢，打破傳謫的往例，以致釀成「九子奪謫」的後果，雍正乃建立秘密立儲制，終能維持近百年的相安無事。

國父革命成功，推翻帝制建立民國，繼承一事又成了大問題。孫中山一度任臨時大總統，但衡度自己軍力不足，乃推荐軍頭袁世凱出任總統，袁於1913年10月10日就任，但兩年後即將總統制改為帝制，做了3個月的皇帝，惟反對之聲四起，不得不宣佈退位，未久即病逝。自此之後，中國陷入軍閥割據的內亂，全國無一領導全民的領袖，加以列強環伺，國家四分五裂。後幸有蔣介石率革命軍北閥，至1928年大局初定，成立國民政府，蔣先任主席，後由林森繼任，但行政大權仍掌握在兼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的蔣中正手中，以迄抗戰勝利。

1948年中華民國行憲，蔣出任第一屆總統，憲法雖有任期限制，但中華民國政府撤退至臺後，他以「復行視事」名義，繼續擔任總統，直至1975年逝世為止，共做了五任。死後由其長子經國繼任總統，也是「死而後已」。筆者浪費許多篇幅敘述往事，只是說明中國近百年來你砍我殺，人民陷於水火之中的重大因素之一，便是繼承問題無法可循，強欺弱，眾暴寡，兵荒馬亂，已成宿命。

中國人民應該感謝鄧小平

中國人民應該感謝鄧小平，當時他掌握軍權，等於是無名銜的國家元首，但早年負笈法國的他，見過西方世界的繁榮強大，乃由於國家有法治、有自由、有民主制度。在全國大亂中，他高唱改革開放，讓沿海各省富足起來，最大的貢獻則是設定國家領導人的任期制，一任5年，最多兩任，他在世時，並指定下兩屆的繼承人：江澤民（原是趙紫陽，後因六四民運而改變）及胡錦濤。

鄧小平此一德政，肇致中共政權在安定中發展了30年，沒有政治運動，沒有內外戰爭，全力拚經濟，放下身段與國際接軌。鄧的名言是「韜光養晦」，寧可忍氣吞聲，絕不為天下先。這個30年，包括鄧本人領導（1978年中共11屆三中全會開始，1981年任中共軍委主席，迄1989年11月辭職），他不只改革了中國，甚至也改變了世界。1978、1985年，兩度被時代雜誌選為年度風雲人物。

1989年江澤民擔任總書記時，鄧即辭去軍委主席，將大權交給江澤民，到他逝世（1997年）為止，他辭去所有職務，全心輔佐江澤民達8年之久。以鄧當時的權力與聲望，他大可做到「至死方休」，但他為了確立中共的繼承制度化，避免重蹈老毛的覆轍，甘心交出權力。他這個做法有其盤：

一、國家領導人仍由中國共產黨的菁英擔任，不致權力旁落。

二、任期制固定化，在任的領導人為了延續其治國政策，必須提早物色接班人，俾其苦心經營的大政方針有可靠的後續執行人。

三、提早指定接班人，可減少為了搶位子而導致內部奪權鬥爭。自1978年改革開放起算，整整40年，中國由一貧如洗到大國崛起，坐二望一，鄧小平應居功第一，沒有40年的政治安定，焉有今日之功？足見領導人的繼承多麽舉足輕重！

習近平接任領導人已5年，依例還有5年任期。從第一個5年檢視其政績，比之前兩位領導人，英明有過之而無不及，無論內政、外交、經濟發展、文化教育，都有相當可觀的成績。未來5年，當可預期有更大的成就。他這次在全國人民大會中主導修改憲法，一是刪除憲法中對國家主席、副主席的任期限制，二是將習近年思想及國家監察委員會等內容入憲。

再新增：「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徵」。這幾條的刪增，顯然為了延長習近平的國家主席任期，以及未來鞏固權力而設。在此習近平的風雲歲月，聲望極高的時間點，當然聽不到反對的聲音。在國內，他勢必得到極多數人民的衷心支持，尤其是民族主義的信徒，必然歡呼擁戴。因為中國近百年來受盡屈辱，今日居然躍登一個輝煌的時代，擁有全球重視的非凡力量，人民自然無條件地支持這個習所高唱的「新時代」。

會為中國帶來什麼後果

然而，中國人民在歌頌其政績之時，必須冷靜地思考，這次憲法的修訂案，會為未來的中國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而這些後果必須由全體人民來承擔。

一、國家元首任期制自憲法中刪除，當然不只是習近平的任期鬆綁，習近平未來的接班者亦可享受憲法的這份殊遇。習本人無疑是個有眼光、有企圖心、愛民愛國的領導人，試問如果他的接班者品德不佳、師心自用，謀權誤國，卻無任期的限制，一任接一任，身邊佞臣圍繞，並能掌握軍隊，誰又能奈他何？40年或50年辛苦建立的世界富強之國，竟因一人之戀棧高位而毀於其手，情何以堪？

二、國家權力之運用，絕不能無限擴大與任意行使，必有所節度與有效制衡。中國古代帝王理論上權力無限大，但歷來帝王身邊有宰輔與御史，對帝王的濫權與不法，均有監督與諫言，況中國傳統儒家思想深入民心，無形中已是大眾（包括帝王）都能接受的精神法條，所謂「不逾矩者」，基本上是上自帝王、下至庶民的心中一把尺，逾矩的昏君，必將受到歷史的評價。中國不是法治的國家，沒有完備的制衡制度，但儒家的教條具有相當的民主思想，如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思想在文革時破壞殆盡，但近年來，中共對此中華傳統的經典大加提倡，他們深知國家正值治世，儒家之言，絕不可廢，廢之則成野蠻民族。

三、權力過度集中，社會之多元發展必將趨向緊縮，言論既無自由，思想定於一尊，社會朝氣下沈，遇事反應遲鈍，中下層官吏必然逢迎上意，不敢異言。文化創意蕩然無存，國際競爭必然落後，加之中下層官員有恃無恐，貪瀆勢所難免，此情此景，均為我輩所不樂見。

四、知識份子的噤聲，恐怕更是嚴重的一環。美國哥大名教授蕯伊德（巴勒斯坦裔）的名言：「知識份子永遠站在權力的對立面。」沒有真正的知識份子，當權者聽不到諍言，國家就沒有活力。美國在二戰後文化的領導地位，就是靠這批敢言而有智慧的言論建立的，閉鎖的言論可以製造一個「個人崇拜」的人物，但時間是無情的，最多10年，一切都將「隨風而逝」（Gone with the wind），所以集大權於一身的領導人，鞏固權力時，必須多思考一下，如何讓知識份子的聲音隨時傳進中南海的紫禁城。

五、中國在近年崛起的過程中，心態上不免自大，上自官員，下至一般平民，有光榮感、有驕傲感，無可厚非，但自大過了頭，一如麻將之戲，自大必輕敵，輕敵則必輸，現在中國民間自大心態極重，認為超越美國旦夕之間而已。庶不知美國是個相當自由的國家，民間力量遠大於政府，所以對事物的彈性與反應極為快速。當年蘇聯射了一顆人造衛星「史潑尼克」至太空，震驚世界。美國立刻警覺，從小學的數學課本改良開始，全力重視科技教育，不數年即登陸月球，蘇聯大驚，自知科技實力已落後美國甚多了。

中國千萬不可輕視美國的實力，他們的國力在民間，而中國的財富在政府。他們的工業轉型極為快速，製造業毫無瓶頸，加之有一流的大學、一流的研究機構而大企業編列研發經費也毫無吝色。今天不論AI、航空、武器、醫學、基礎科學，仍是世界領頭羊，絕不可對之自大而掉以輕心。

六、多元化是宇宙的鐵律，試看地球上有多少生物，他們互相成為食物鏈，相生相剋，使這個世界多采多姿。多元才能進步，多元才有趣味。我們必須承認多元的存在，絕不可遏阻這種自然的發展。政治亦然，不同的言論，不同的政黨，不同的政治理論，不同的政治認同，使這個社會朝氣蓬勃。試舉一例：一個偉大的交響樂團，必須具備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銅管樂器（至少5種）、木管樂器（至少3種）、打擊樂器（至少5種），演奏時各具旋律與和聲，絕非單一的音符，指揮者必須嫻熟這些音色的性能，一眼看清楚不同樂器的樂譜，然後形成一曲偉大的交響曲，這就是多元的功效。

當然，小號不能亂吹，定音鼓不能亂打，小提琴不能亂拉，而要聽指揮的節拍與表情，政治亦然，領導人就是指揮，能融合以上的樂器，才能奏出美妙的樂曲。沒有這份修為，便沒有資格擔任指揮，如果所有樂器都發出同一種旋律，那你我都能勝任了。

儘量開放言論自由

綜上所述，習近平修訂憲法是不智的，是走回頭路的。他希望延長任期，俾使中國更偉大、更進步，走向他心目中的「新時代」。他沒有考慮，以後呢？10年以後呢？20年以後呢？有沒有第二個習近平繼承他未了的功業？如果出現一個更專制、更昏庸的領導人，該如何處理？制衡制度在哪裡？內部如果發生強力的政治鬥爭怎麼辦？如果軍人不聽指揮，各擁其主，後果怎堪設想？

根據過去幾十年的經驗，政治穩定，經濟發展自然快速，政治紊亂，首先便是人才外流、資金外流，法治蕩然，經濟自然倒退，人民生活水準自然降低。

現在大勢已定，憲法不可能再修回頭，強勢的領導人顯然會再做第三任（再10年）。在強勢的領導下，我們只想作幾點卑微的建議：

一、儘量開放言論自由，讓民間的言論形成一種對各級政府的諍言與揭弊的工具，增加領導人的耳聰目明，不致被佞臣包圍而看不見民間的真相。

二、對一流大學開放學術自由，鼓勵「知識份子」站在權力的對立面，讓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有說錯話的恐懼。

三、經濟發展必須重視均富，不可使貧富不均愈演愈烈。

四、儘快培養有歷史擔當的接班人，既可遏阻內部的奪權戲碼，亦可使「新時代」順利地向前邁進。

五、權力的節制，必須從自身做起。論語說：「貧而樂，未若富而好禮者也。」禮，古人亦稱之為理，在沒有法治的社會中，禮就是理，就是法，富人對財富要去貪、要節制，有權者亦若是，絕不可無止境地擴張權力，這就是「好禮者也」。

好禮的領導人，人民必尊敬他、愛戴他，使他在歷史上留名。我們真切希望習近平先生是中國歷史上開創性的明君，不希望他為了貪權而被歷史唾棄。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