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女權運動者、獨立出版社「Kali for Women」共同創辦人烏爾瓦西‧布塔莉雅接受《上報》專訪。(攝影:陳品佑)
「當國家將被一分為二的事實再清楚不過時,人們變得非常害怕,他們於是選擇離開並開始逃亡...正是從這時起,他們變得異常脆弱,也淪為別的村落的人攻擊、洗劫的對象,這群人本身也很窮困,有時甚至不惜動手殺人...兩方皆置身其中,也就是不只印度教徒對穆斯林下手,穆斯林也會對印度教徒下手。所以當你決定要書寫這段歷史時,你希望能誠實面對它,為此,你必須承認我們曾犯下嚴重錯誤,並致力去彌補它。」
印度女性主義作家布塔莉雅(Urvashi Butalia)。
布塔莉雅出身中產階級,母親同為女性主義者並熱衷社會運動。布塔莉雅的父母與祖父母皆爲印巴分治(partiton)的受難者,從小她便伴隨這些分治歷史的故事長大。不過她在2013年的某場演說中坦承,以前並沒有太認真看待這些「老人們的故事」
直到1984年,時任女總理甘地(Indira Gandhi)遭錫克教徒保鑣刺殺、舉國爆發報復錫克教徒的行動後,生活在德里(Delhi)的自己才親身體會,眼看熟悉城市轉眼被暴動吞噬的滋味。
投身事後重建工作時,她也不斷聽到人們表示:「這彷彿在重演印巴分治的歷史。」
同年初,布塔莉雅亦參與了以印巴分治為題的紀錄片拍攝,開始接觸歷經1947年慘劇的倖存者,進而開啟對印巴分治歷史的長期研究。她花費10年時間走訪印巴兩地,挖掘鮮少出現在官方歷史的真相:集體消失的婦女受暴經驗。
其間,布塔莉雅訪問約70位倖存者,並將之集結成冊出版《沉默的另一面》(The Other Side of Silence)一書,獲多項國際大獎肯定,同時也是不少印度大學選用的教科書。
英國於1947年正式結束對英屬印度的統治。基於該地穆斯林與印度教徒間日益激化的衝突,英國臨走前同意了各自為政的方針。同年8月14日、15日,巴基斯坦與印度兩個新國家誕生了,形成歷史上所謂的「印巴分治」。
不過,由於英方宣布實施分治到實際分治相距僅2個多月的時間,國境的劃分未獲妥善規劃,在交界的旁遮普(Punjab)地區引發衝突,並造成兩國穆斯林人口與印度教徒的大遷徙。直到17日當天才公布的雷德克里夫線(Radcliffe Line),一夕間讓許多印度教徒與伊斯蘭教徒發現,自己被分在對方的國家內,於是攜家帶眷跨越邊界奔向母國,也正是此時,原本和諧的社會陷入空前的混亂與暴力。
布塔莉雅在接受《上報》專訪中以書中的兩個受訪故事來說明該段歷史的複雜性。
Bir Bahadur Singh來自一個印度教徒居多的小村落,印巴分治後該地被劃入巴基斯坦並陷入混亂。多達5天的時間,他和家人一同與全村的居民躲在村里的寺廟,想待暴動冷靜後再行逃命,未料衝突越演越烈,更多人跑來寺廟藏身,最後雖有一部分的人成功逃離,其餘的人皆遭穆斯林殺害。
來自同一地的印度教徒辛赫(Kulwant Singh),對布塔莉雅述說的卻是自己殺害穆斯林的過往,而他遲遲無法將這段記憶「從腦海中抹去」。「你所見即是,來自同一地的兩人,有人是受害者,有人是加害者,所以你到底該如何去面對。」布塔莉雅透露,如此矛盾的歷史樣貌,正是她試圖透過《沉默的另一面》去呈現的觀點--「在這裏,沒有所謂的受害者、所謂的兇手,大家都淌了這渾水、沒人能置身事外。」
她以猶太人大屠殺(Holocaust)的歷史為例,責任的歸屬、對錯的判定都要清楚許多 ,「以色列和猶太人是受害者,納粹德國是加害方。」但同樣的咎責問題搬到印巴分治的歷史脈絡來則顯得相當棘手,原因是巴基斯坦與印度政府都不願「誠實」面對真相。
他們很清楚坦蕩面對意味著承認「我國子民也殺了對方人民。他們(兩國政府)從不這樣坦白,只會強調自己的人民遭對方殺害,但這說法有瑕疵,雙方的手都沾有鮮血(both sides kill),你可以想像這問題有多艱難。」
基於上述背景,印度與巴基斯坦當局多不願去紀念這段歷史下的慘劇。唯有你先承認了自身的角色,才有辦法來緬懷這段歷史,但印度與巴基斯坦政府對前者避之唯恐不及。因為其子民既是受害者更是加害者。兩國的不夠坦蕩也反應在當局不願向人民道歉上:「我們背叛了子民,沒有守護好他們,我們應避免讓暴力發生在他們身上。」
布塔莉雅接著用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加以解釋印巴兩國的心結。
「自台灣脫離中國獨立後,每次台灣人慶祝起國慶,中國心理肯定很不好受,因為他們沒有想見證這種分離...巴基斯坦與印度的情況也有點類似。巴基斯坦獨立後一個新的國家就此誕生,所以對巴基斯坦而言,紀念分治的歷史等同是憶起之中不堪回首的往事,反觀巴國想謹記於心的只有立國的喜悅。印度失去部分領土給巴基斯坦,所以對印度而言,分治代表的是一種失去,印度根本不介意去記得它。當然這些不是能公開說的理由。(But this was at a private kind of level)。」
而若真有心想找回那段被遺忘的歷史、還原真相,印度政府勢必得啟動大規模歷史考究計畫、口述歷史研究計畫,業務有多龐大可想而知,而「印度政府從不覺得有重要到值得去這麼做。」印度官方對分治歷史的記載多半停留在政治因素,未述及社會層面。
實際上,全世界第一座關於「印巴分治」歷史的博物館2016年於阿姆利則(Amritsar)開幕。
阿姆利則座落在旁遮普邦,近巴基斯坦邊境,其地理位置正好是當年分治時期的主要動亂區之一。此博物館為私人機構,不過布塔莉雅表示地方與中央政府皆有出手幫忙,「這地方不錯,但還有一些待改善的地方,因為它還是沒提到印巴分治的黑暗面(horror),及兩方皆有參與暴力的事實。我認為這點會改善,但需要一些時間。」
當被問及印度民間是否有在推動政府付諸更多行動、正視分治歷史時,布塔莉雅表示,有些人的確在朝這方面努力,「但大家其實打從心裡也沒很想(讓政府來做),我們有一個非常右翼的政府,如果你要它去承認這段分治歷史,它肯定會用自身的觀點來看事情,這非常危險,因為政府將完全抹去穆斯林的存在及其他問題,所以現在我們根本不希望政府在這之中扮演太多角色。」
談及印度婦女在分治歷史中所經歷的暴力,布塔莉雅強調,其規模、嚴重性皆可從警方的報告、統計數據得知,唯有婦女究竟遭遇什麼這點,必須親自從她們的口中確認。
根據布塔莉雅在25日演講中提供的數據,實施分治後的數個月間,光是旁遮普地區便出現1200萬人的人口遷徙,估計有100萬人於衝突中喪生,10萬名婦女遭性侵、強迫結婚、賣做性工作者。
她坦承過去從事女性主義研究時接受的訓練,替自己灌輸了錯誤觀念,即性暴力的倖存者難以主動自白這段過往,因此研究人員必須嘗試讓她開口,「一旦她開口說了,多少能幫她得到點解脫。後來我發現這不全然正確。」當布塔莉雅開始去採訪那些曾被綁架、性侵的歷史受害者時,她們往往苦求「拜託不要問我們這些事,我們不想讓名字曝光。」
「你必須尊重婦女希望保持沉默的事實,對她們沉默代表活命,而開口只會製造更多問題。你必須理解這點。」布塔莉雅強調,其實受害婦女不是不願意說,而是端看她信不信任你,只要遇上信任的人,她們通常就會開口說話。「願意分享的理由很間單,她需要、她必須跟別人述說這些過往,因為它不斷在啃食你的內心,你當然想要說出口。所以如果你碰到一位有同情心的人,你會跟他坦白一切。」
意識到受害婦女仍想保持某種程度上的沉默,布塔莉雅決定將自己的聲音作為受訪者的傳聲筒。她不會在書中直接公開婦女的名字,只留下她們的故事,還得確保婦女不會因此被指認出來。布塔莉雅希望自己能做到「尊重對方的沉默、尊重對方這個人本身及忠於故事真相」三點,「我絕不會背叛我的受訪者。」
拉回到布塔莉雅的另一個身份,長期關注婦女議題的她於1984年與友人創立了印度第一間女性主義出版社「Kali for Women」,近20年後兩人因理念不同決定分家,2003年布塔莉雅另行創辦了「Zubaan Books」。
談起創立女性主義出版社的初衷,布塔莉雅透露當年在進行女權運動的過程中,參與者內心漸漸產生許多疑惑、也遭遇不少質疑,例如發生在婦女身上的暴力現象。
當她們想要進一步探究其歷史、形式時,唯一能取得的卻是由西方人製作的昂貴書籍。她向當時的老闆反應這點,希望能出版關於女性的書籍,對方卻認為「這是個愚蠢的想法。」「所以我決定自己來做。」
而說起身為女性主義出版社負責人的責任時,布塔莉雅說道:
「我在女性主義出版社工作,我們出版的書都關乎女性(feminist),但我作為女性主義者的角色不僅於此。它還包括建立一個堅守女性主義價值觀的機構,打造對婦女友善的職場,確保其是安全且不具威脅性的、民主且平等的,並做到尊重員工的基本。顧及職場婦女背負的(家庭、工作)雙重負擔,並協助減輕它。」
「對我而言,當一位女性主義者意味尊重、善待替我工作的人,支付她們合理的薪資,如果還有餘力,再來幫助她的家庭甚至是她的女兒。這都算在內。落實(女性主義理念)是無時無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