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國衝突下,成為角力點之一的台灣該如何自處,或許最好的辦法,是從過去的大包圍歷史中來找尋答案。(美聯社)
川普高舉印太戰略,更強硬向中國掀起貿易戰,引起無數想像空間,台灣反應兩極,樂觀者雀躍興奮,認為是台灣國際戰略上最有利的時機,但也擔憂大國對抗,台灣或成夾心餅乾,國安會召開應變會議,出來的結論卻只是照本宣科,一點也不能讓國人安心,諸多討論彷彿大包圍中國計畫是全新事態,然而,其實大包圍中國並非美國戰略上的突然轉變,只是國際戰略的常態,也早就有跡可循。
這次印太戰略的類似想法,最早可說從2006年開始,先由日本當時的安倍內閣提出「價值觀外交」思維,倡議「自由與繁榮弧線」(自由と繁栄の弧,arc of freedom and prosperity),擘劃從北歐開始,經波羅的海三小國、中東歐各國、中亞與高加索地區、中東、印度次大陸,連接東南亞之後往上轉連接日本在內的東北亞,這條弧線,表面稱是「連結民主自由價值觀相同的國家」,其實裡頭包含的各國民主化程度大相逕庭,司馬昭之心,還是地理上的大包圍線,打算一口氣包住對日本來說最具威脅的中、俄兩國。
這只是日本的一廂情願,弧線中的關鍵大國印度,當年正在改善中印關係,而日本的最大靠山美國,當年還在反恐戰爭中需要「聯中制恐」,而且在基本戰略觀上就有嚴重的天真問題,因為戰略上要包圍中國則需要結合俄羅斯,要包圍俄羅斯(前身蘇聯)則需要拉攏中國,一口氣想包圍中、俄兩國,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日本這次大包圍弧線倡議不了了之。
直到2011年賓拉登伏法,美國反恐戰爭告一段落,這下美國回到國際戰略的基本常態,即第一強國將第二強國視為假想敵,並予以大包圍的常識做法,展開「亞太再平衡」(Rebalance toward the Asia-Pacific Region),這時仍在歐巴馬任內,可說美國國策根基於美國國家利益與國際地緣戰略形勢,並非總統換人就有天差地別的改變。
亞太再平衡提出後,日本立即呼應,第二次安倍內閣趕緊提出美國、日本、澳洲、印度四國菱形連線「亞洲民主安全菱形」(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構想,這次印度也很快跟進,2013年重新提出2004年曾在印度東協商貿峰會上提出的「亞洲優勢弧線」(Asia's Arc of Advantage)論述,正當大包圍網沸沸騰騰,卻因為美俄在敘利亞談不攏,又發生烏克蘭危機加深美俄對峙,結果再度急轉彎,美國轉而先解決眼前的俄國問題,網開一面,於是中國趁機推出「一帶一路」直插俄國最柔軟的下腹部中亞地區。
川普上台後看似是川普對美國國策有了重大影響,其實當烏克蘭危機解除、敘利亞問題淡化,美國終究會回到大包圍中國的老路上,俄羅斯雖然是傳統強國,但經濟外強中乾,總體國力與中國已經有相當差距,怎樣也不會是「第二強國」的大包圍對象,儘管美國民間因為「通俄門」問題對俄羅斯越來越敵對,川普也不得不從與普丁稱兄道弟轉而互罵一番,但是基本戰略上,美國仍然是要走上「聯俄制中」的基本大包圍常識,而非日本天真妄想的一口氣同時對抗中、俄兩國,那是不切實際的。
事實上,美國大包圍中國,只不過是人類大包圍史的最新一個篇章,大包圍的基本常識,就是不論先前的恩仇或任何價值觀上的歧見,聯合其他所有國家來包圍最大假想敵,通常是自身之外的最強國家,也就是第二強國,每當第二強國換人做看看,包圍的對象與結盟的對象也就完全換人。
這樣的戲碼最早從三十年戰爭開始,在歷史課本上將三十年戰爭敘述為「宗教戰爭」,然而,兩大陣營的領袖,法國與哈布斯堡王朝,兩邊都是天主教國家,這是哪門子的宗教戰爭呢?其實三十年戰爭的真正關鍵,是法國發動戰略大包圍,以圖遏止奧地利、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勢力擴張,因此暗中推動明明宗教價值觀就不同的新教國家起兵挑戰哈布斯堡勢力,包括丹麥、瑞典,以及先前與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鬧獨立的荷蘭,都成為資助對象,最終靠這些新教包圍網仍不能成事,法國終究還是得親自出兵,終於挫了哈布斯堡的氣焰,而法國也成為新的歐陸強權。
法國與奧地利自然從此結下不共戴天之仇,然而,當國際形勢轉變,翻臉與結盟都與翻書一樣快。在三十年戰爭中受惠於國際情勢而獨立成功的荷蘭,崛起成為「海上馬車伕」稱霸一時,太過囂張,遭到英法聯軍圍剿,在第三次英荷戰爭中差點亡國,荷蘭的終極反擊,是趁著英國政治情勢不穩,發動「光榮革命」,由荷蘭執政竊取了英國王位,此後荷蘭人認為英荷一家,每當荷蘭遭到陸上威脅,就把資金都轉往倫敦,使得倫敦成為新的金融中心,也開啟了工業革命,從此英國崛起成為新興強國,而英國又資助歐陸上的新興陸權強國普魯士,在歐洲興風作浪。
原本是世仇的法國與奧地利為此化敵為友,由於這樣的結盟比翻書還快太過震撼,史稱「外交革命」,但從後世看來,這樣的敵友轉換,只不過是常態。
這場外交大洗牌立即引爆七年戰爭,由於英法雙方在全球範圍彼此大包圍,使得七年戰爭戰場遍及全球,邱吉爾在內的許多歷史研究者認為,七年戰爭才是人類的第一場世界大戰,七年戰爭以法方戰敗收場,不甘敗戰的法國又資助美國獨立戰爭以削弱英方的勢力,連續透支國力下,財政崩潰發生法國大革命,卻從灰燼中誕生不世出的戰爭機器拿破崙率領法軍橫掃歐洲,英國領導反法大同盟,聯合俄羅斯的力量,才終於制伏了法國。
當拿破崙敗亡,法國淪為二流國家,英國與俄國這兩個反法大同盟的盟友馬上翻臉,緊接著的是英國在全球大包圍俄國的「大賽局」,雙方沿著從克里米亞、伊朗、阿富汗,一路拉到日本的戰線大亂鬥,英國以英日同盟拉拔培養日本獲得回報,最終日本在日俄戰爭中把俄羅斯打為二流國家,英國的包圍對象也立即反轉,改包圍新興強國德意志帝國,為此英國竟然馬上與對峙了近百年的俄羅斯簽訂英俄同盟,促成英法俄三國協約,很快步上「外交革命」的後塵,即刻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戰。
兩次世界大戰後,美國也是立即與對抗希特勒的盟友蘇聯翻臉,開啟了冷戰,冷戰中美國最重要的戰略操作就是「聯中制蘇」,帶來了美中建交以及中國的改革開放與崛起,也順利削弱蘇聯地位,並因為失去中國的出海口,迫使蘇聯為了向南打通往海洋通路而入侵阿富汗,最終成功讓蘇聯崩潰,蘇聯瓦解之後,美國大包圍的對象,按照過去大包圍的常識,自然就要轉為中國,卻在2001年發生了911恐攻事件,假想敵的威脅,不如真的造成美國人命財產損失的恐怖組織,於是美國採取「聯中制恐」策略,推遲了對中國的大包圍,但「遲到不是不到」,回到大包圍軌道,並非川普的印太戰略特別高明,只是國際戰略上的必然而已。
在大國衝突下,成為角力點之一的台灣,該如何自處,或許最好的辦法,也是從過去的大包圍歷史中來找尋答案。
當美國大包圍中國,台灣是否必然得利?乍看之下,三十年戰爭創造了荷蘭獨立,英法對峙的過程創造了美國獨立,英俄大賽局又讓日本崛起,大國衝突,似乎是小國風雲起陸的絕佳時機。然而,細看歷史過程,並非如此簡單。
荷蘭之所以成為扶助對象,是因為之前已經與西班牙哈布斯堡統治者打了40年的血戰,是為荷蘭獨立80年戰爭的前半段,荷蘭先證明了自己是個角色,才被法國納入反哈布斯堡的藍圖之中。
美國的情況也相同,並非英法對峙,法國就理所當然資助美國革命,當美國獨立革命之初,當世最智慧者富蘭克林,再怎麼鼓動三寸不爛之舌,也說不動法國參戰,直到美國人在薩拉托加會戰大敗英軍擒獲伯哥因將軍,勝果傳來,法國馬上改變態度。
日本的故事台灣人更為熟悉,原本英國還在決定亞洲防俄的重心到底該放在滿清還是日本,日本窮全國之力建軍向滿清挑戰,在甲午戰爭中大敗清軍,戰後滿清竟然找上英國大包圍的死對頭俄國來干涉歸還遼東半島,於是英國決定全押日本,1902年簽下英日同盟,1905年日本就在日俄戰爭中擊敗俄羅斯帝國,晉身「列強」。
這幾個成功故事的教訓,都是「自助而後人助」,要在國際大包圍中成為一個角色並因此得益,先決條件是先自立自強,而不是幻想國際情勢有利,好處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相反的例子,就是二戰的捷克,本來是英法共同大包圍德國的合作夥伴,卻在慕尼黑協定中成為「可割可棄」的一員,沒有與會就慘遭「被割地」,更因而亡國;波蘭也是英法共同大包圍德國的合作夥伴,卻是被當成測試希特勒野心程度的「金絲雀」,德國閃擊波蘭,英法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慢慢宣戰,波蘭早已亡國。
滿清更是一個經典的例子,說明自強失敗,還想首鼠兩端,以為能從大國矛盾中撈取好處,會有好下場。最初對英國來說,滿清也是防止俄國在東亞擴張的重要關鍵,但是滿清自認天朝大國,不願處處受制於單一國家,李鴻章與英國在購艦上屢生糾紛,刻意向德國購買主力艦,以操弄「平衡」,甲午戰敗後,李鴻章又認為可空手套白狼,找上俄德法三國干涉,要回了遼東半島,其結果是觸怒英國,從此全力押注日本,成為日本崛起速度超過中國的關鍵之一,另一方面,找上俄德法引狼入室,結果是各國競相在中國設定勢力範圍,最後若非分不到一杯羹的美國提出門戶開放,差點慘遭「豆剖瓜分」之禍。
更需注意的是,國際情勢瞬息萬變,因應更急迫的事件,包圍隨時會暫停,這點台灣已經從反恐戰爭、烏克蘭衝突中體會到;更根本的問題是,大包圍的對象只要遭到削弱,包圍對象隨時會改變,土耳其就吃了這個大悶虧,原本英國包圍俄國時,土耳其是防堵俄國出黑海的重要夥伴,英法為此力挺土耳其打了克里米亞戰爭,但當日俄戰爭將俄國打成二流國家,英國改與俄國結盟包圍德國,這下土耳其可尷尬了,土耳其只能選擇靠向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站錯邊,戰後慘遭瓦解。
自助而後人助,才能風雲起陸;自身實力不足,就算國際局勢乍看有利,也只會成為犧牲品;自己不堪一擊,還妄想在國際中遊走撈好處,只會「摸魚摸到大白鯊」。所有的這些國際教訓,在在告訴我們,國際局勢禍福難定,唯有自強不息,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