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天，中梵《紙牌屋》第一季的完結篇在受難日前夕正式結束。中梵兩方幾乎同時發表的「官方澄清」終結了這三個多月來全球滿天飛的種種「傳聞」、「據稱」、「推測」。

儘管根據美國耶穌會刊物的報導，中梵之間快要就主教任命權簽署協議一事，已不是秘密。然而，中梵談判之最詭異處，正如利偉豪神父 (Michael Kelly, S.J.) 所指出的：「儘管最近看遍『專家們』有關中梵傳聞將會達成監管中國教會『協議』的新聞和評論，但沒有人知道『協議』的實際內容，因為現時並沒有任何文件可供參考；也沒有參與討論的人士出來報告。」
 

因此，這齣諜影幢幢的詭譎雖然落幕，但也暗示了下一季的主題：這最後一哩路到底現在走到那裡了？關鍵性的「無法化解之歧見」是什麼？「協議」的草案又是什麼？儘管談判桌上的協商內容只有兩方才知，但是，從談判桌之外，雙方權謀過招所留下的可靠或可疑蛛絲馬跡來看，或許若瑟神父的觀察最一針見血：「即使是梵蒂岡徹底妥協，人家(中國官方) 也不想簽」。

到底，這個「最後階段」其實沒有外界想像的順遂呢？還是中國方面自有盤算？如果若瑟神父的看法為真，中國其實還不打算簽協議，那麼最近的這一齣，到底在演什麼？

金才舞劍　志在小英

從今年一月起，便有多家傳媒引述「梵蒂岡官員」稱，教廷和中國在主教任命上接近達成共識，更有甚者，言之鑿鑿的連可能性的方案都出現。一時間，中梵關係的進展，不只在全球十億天主教社群中引起關注，也成為國際焦點。而教廷代表團要求中國兩位合法的地下主教讓位給非法主教的消息更讓人有「此協議只剩臨門一腳」的想像。

教內教外，推動者有之，阻止者有之。二月間，「中梵即將在三月底 (一般多推測是聖周) 簽署主教任命協議」的傳聞更是甚囂塵上。雖然三月初，同時獲得梵蒂岡與中國政府承認的海門教區主教沈斌低調以對，並以議題敏感為由，拒絕接受採訪。但是，官方的中國天主教主教團秘書長郭金才 (絕罰主教) 卻在上週高調地全球大放送，透過三月28日英文版的《環球時報》讓這齣戲到達了前所未見的高潮 : 他宣稱，「中梵協商已進入『最後階段』，只剩細節與技術問題」、「如果一切順利，雙方最快會在本周末(31日)簽訂協議。」

就在全世界引頸以待時，教廷在受難日前夕 (3月29日)打破沉默，明確表達目前中梵之間「沒有即將簽署的協議」。值得注意的是，英文版《環球時報》雖然報導了郭金才的談話，但是，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陸慷在同日(3月28日)的例行記者會中，針對中梵會談的提問，卻僅表示，「中國有誠意改善中梵關係，雙方也仍持續在努力中，希望對話能夠繼續進行並取得積極成果。」

針對這個中梵同時否定的結果，擁有教宗任命和中國政府雙重承認的韓英進主教雖然表示不清楚進程，但他認為，「在這期間，突然有偶發性事件發生的話，都可能會對中梵簽訂主教任命的協定，造成重大影響，甚至大倒退，最壞的結果就是令到談判回到原點。」

他沒有說明是什麼偶發性事件。但外界一般多推測變數可能與閩東教區主教郭希錦在上周「被失蹤」有關。然而，這說法實不合理，因為這事件對協商所可能造成的衝擊，並沒有外界認知的大，除了因地下教會的主教們在重要瞻禮時「被失蹤」、「被旅遊」早是常態外；就健康的務實主義來看，陳日君樞機以及一干教會菁英聯署反對，都未必能成為協商中的重大變因了，教廷實不可能為了一個地下主教「被失蹤」而使「即將簽署的協議」破裂。

更何況，若跟去年郭主教「被失蹤」數周來比，則中國當局這次只不過是讓他「被失蹤」一天而已，這已是中國對教廷釋出的「極大誠意」。

韓英進主教在中國外交部記者會之後，接受訪問時含蓄指出，「郭金才的說法不能作準，這個時間，如果說要準確的話，要依中國政府人員的代表團發言人為準。」因此，郭金才的「放話」似乎不該放在協議進程的脈絡來看待，我們該問的是，這位配角卯足全力演出一齣與中國外交部發言完全不同調的預告片到底所為何來？

以中國當局對媒體的掌控，郭金才不大可能自由隨意地向媒體透露國家重要機密，相反的，他應該只是個照劇本演好演滿的配角。如果我們還記得2003年時，愛國會主席傅鐵山與《新華通訊社》耍的賤招，那麼這一次郭金才與《環球時報》的聯手演出，就不是新招。

該年，Theodore McCarrick 樞機以私人身分訪中，並與時任愛國會主席的傅鐵山會面，事後《新華通訊社》以誤導性極強的筆法寫了一則報導，文中暗示Theodore McCarrick 不但贊同傅鐵山對陳日君的批評也支持中國愛國會的立場，讓Theodore McCarrick樞機吃了陰虧。為此，他特別發文至天主教媒體澄清，他實則並未受訪。

儘管「即將」簽署協議，但是，中國絕無可能為了給蔡英文重擊而大幅讓利給教廷使協議早早簽訂。畢竟，與教廷簽署協議，對中國方面來說，徒有百害，只有一利，然而，在川普簽署《台旅法》之際，又不能不給蔡英文一拳，因此，丟一個半信半疑的訊息透過英文版《環球時報》發送全球，讓外媒爭相轉引，順風放火，給台灣一點警告，這部分，另兩位跑龍套者已經藉著《中國時報》把話說清楚，講明白了。

中國的國務院參事時殷弘明言「這毫無疑問！主要就是在警告台灣。」照他的認知，協議一旦簽署生效，理論上就代表兩國建交；而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 (中國外交部直屬智庫) 研究員郭憲綱則清楚表示，中梵建交自然是為了給蔡英文重擊，他直言，不承認九二共識，中國就會重啟與台灣邦交國建交的行動，之前是巴拿馬，現在是梵蒂岡。

雖然郭金才這次放話主要是警示台灣，但是中梵協商中之「無法達到共識處」，卻也非一般「專家們」所推測的「教廷對主教任命權不會輕易讓步」，事實上「北京仍不想讓教廷進門」才是真正的阻礙。

梵蒂岡的聖伯多祿廣場。（維基百科）

時間在中國手上

與中國的反覆推延相反，為了中國天主教徒的處境，教廷一直致力於與中國重新展開對話的努力。對於進入中國的積極，已有許多「專家們」發表過意見，諷貶甚多，但無甚可觀。之所以會有這種現象，是因為許多「專家們」既不了解中國人，也不瞭解天主教，因此對中國天主教會有許多錯誤的理解，任職梵諦岡電台中文部多年的耶穌會士施省三神父便指出：「不要過分相信外籍媒體。他們通常接受中國的定義，但是用基督信仰世界更為熟悉的概念予以表達。」

由於耶穌會士教宗的思維與領導風格都迥異於之前數百年，因此，最近流行的一種對天主教會頗有殺傷力的說法多指羅馬是「為了廣大的宗教市場」而向中國低頭。

事實上，福傳市場雖然是重要誘因，但是以目前中國教會的狀況來說，「市場」實非教廷的首要考量。因為中梵主教任命協議一日不解決，則不管地下教會多忠貞，遲早要面臨瓦解的命運。事實上，曾經輝煌一時的地下教會，現在正面臨著神職老化凋零的嚴峻考驗。最明顯的現象，莫過於地下教會的「中國大陸主教團」，自從范忠良主教於2014年離世之後，團長從缺，繼承無人。事實上，這主教團已經形同虛設，因為參加過三原會議的主教與神父，在這20年間已近乎凋零殆盡。

地下教會的人數雖然難以估算統計，但是神職數目的萎縮與老化卻是可見現實。這也是迫使教廷在主教任命權的談判上佔不了上風的原因之一。地下教會之所以能夠與愛國教會及國家勢力對抗數10年，有很大程度是因為曾經擁有教宗給予的特權。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時，曾賦予地下教會主教「先祝聖，後呈報」的特權，因此，即使非法主教能夠控制教區，合法主教仍舊能夠在教區內運作，因其權柄得以祝聖神父，培養司鐸，這使得地下教會的生命仍能延續。

當然，「先祝聖，後呈報」只是因時制宜的權宜之策，實非教會推崇的常態規範。為使中國教會的信仰生活能夠回到教會法典的規範之下，教宗本篤十六於2007年，宣布廢除特權。自此，地下主教要執行祝聖權柄就困難重重，一旦合法的主教逝世之後，因為沒有正權主教，只能選舉署理或由聖座委任署理來維持教區現狀。

當然，教廷大可逕自委任新的主教來繼承其司牧聖秩，但是，這種不管中國當局同意與否的指派法，不但無助於打開僵局，事實上，也只適用於堅強地下教會的教區以及在信仰上持零和信念的神職，在抵抗意識不強的教區，其實有執行上的困難。

今日的地下教會除神職欠缺及老化的嚴重問題之外，一如所有強調「純正」特質的社團，其內部也隨著老一代的凋零，開始面臨妥協光譜造成的路線爭議，某些地下教會主教因選擇與當局達成某種共識，以得到合法公開傳播天主教信仰卻不得教會之持，反而造成教會的分裂。

目前，中國的教區當中，有過半數教區的主教從缺。而逾百名主教當中，地下主教只佔中國主教數目的三成，其他的公開主教，有些只獲政府當局承認，有些則同時獲得中梵雙方認可。主教席，自然是中國官方用來與教廷談判的籌碼。事實上，中國當局完全可以不理教廷，自選自聖，自行指派；也可以透過談判，與教廷共同推選。至於地下教會，由於目前教廷似乎沒有重啟特權的計畫，因此，地下教會的神職只會越來越少，時間實不在地下教會這邊。中國當局只要讓宗教環境更嚴峻，就可耐心待其自生自滅。因為羊群只要沒了牧羊人，分散是必然之勢。

無可諱言，並不是聖座關於中國教會的決定都能得到教友的贊同，但是，也正因時間早已不在教廷這邊，不要說擴大市場了，現在連基本盤都快保不住，因此，梵蒂岡只能選擇這一條不被諒解的路。

※作者為美國天主教歷史學會會員／ 紐約聖若望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領域 :奧體 (Corpus Mysticum) 神學政體、法國王權史、聖座外交、美國天主教移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