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龍當年的「沒有香港電影」論,觸發了自2003年中港兩地簽訂CEPA之後,香港電影工業積壓的身份認同焦慮。(湯森路透)
早前完結的金像獎頒獎典禮,鬧出一個風波。黃秋生上台做頒獎嘉賓,發言時婉委地針對成龍早前的「沒有香港電影,都是中國電影」論,表示「年年都有香港電影」,這是黃秋生的原話。但當晚《蘋果日報》的即時新聞,標題卻用了煽動性的「秋生『掌摑』成龍中國電影論」,更要命的是,報導將黃秋生的原話,與記者以下的伸延解讀併在一起:
早前有個政協,大大聲在北京說,再沒有香港電影,又指香港地道電影市場狹窄,「只有一種電影,叫『中國電影』」此人今晚出席香港電影金像獎。不知他代表中國電影,還是香港電影?
於是香港的網絡、台灣的傳媒,紛紛引述,稱黃秋生「當場質問成龍」,滿城風雨,最後黃秋生在自己的臉書發文澄清,並向成龍道歉,並且自報家門,重申明確反對港獨,以免自己屢經封殺的演藝事業雪上加霜。
但假新聞早已流毒千里,做成精美的語錄圖片,或者截圖流傳。當然黃秋生的演辭,肯定是指涉了成龍的「只有中國電影」論,但他並不是直接攻擊或者質問成龍。這種一方誤導,引致全世界出錯的情況,香港稱為「集體撞車」。
這次車禍其實涉及兩個問題。首先是傳媒工業的問題,傳媒行業的朋友說過,該報的即時新聞,或因人手問題,或因要鬥快,經常都是記者自己寫好稿,就直接上,尤其是一些網絡熱話,多為覆述社交網絡上的內容。有時錯報,唯有事後在文章後面補回「正確資料」。
例如之前香港出現19多人死亡的嚴重巴士車禍,網絡上就流傳一段「巴士車長爆粗批評巴士公司」的聲帶,報紙的網站也照樣報了。當時我也聽了那段聲帶,一聽我就發現,其實那聲音是一個叫亨利的網台主持,在網台批判巴士公司,但不知為何被網民誤傳為巴士車長。後來這篇「報導」都是加回「事後證實聲帶來自網台節目」之類,就完了事,也沒人太在意。
類似的東西,在追求快追求即時的報導,經常出現,只是今次涉及娛樂圈,涉及本來火爆的黃秋生,以及勢力很大的成龍,再牽涉政治,一發不可收拾。
其二,這宗假新聞特別多人廣傳,特別可信,因為香港娛樂圈或者民間,確實彌蔓著對成龍的不滿。成龍的「再沒有香港電影」論,大概是傷到了香港很多電影人的自尊。即使不談黃秋生,拿了最佳男演員的古天樂,其實也不斷強調「要做好香港電影」。他當然也沒有批評任何人,但重申香港電影四個字,一切都不言自明。
近幾年的金像獎,年年都是一場小型政治意識形態的對抗。例如「最佳電影」的選擇,往往是一種同樣婉委的政治宣言。藝術性不足但話題十足的《十年》拿到最佳電影,將香港人命運寄托於三大悍匪,受回歸中國的大時代所擺佈,最後悲劇收場的《樹大招風》,都表現出香港電影圈某種內在的抵抗。當然,在這類場合,中國電影,中國資金,中國背景人士的發言,又是另一種分庭抗禮。
究竟甚麼才叫香港電影,又是每一年都會因為獎項誰屬的討論,而不斷重現。相對於黃秋生、古天樂深思熟慮的發言,成龍的發言則一貫隨意和「真心」,他的「沒有香港電影」論,可謂觸發了自2003年中港兩地簽訂《更緊密經貿關係》(CEPA)之後,香港電影工業積壓的身份認同焦慮。
自03年之後,出現了一件事叫「合拍片」,就是香港和中國合資,共用人力,「香港電影」開始變成一個哲學問題,因為再沒有一個穩定、大家都接受的定義,甚麼才叫香港電影。合拍片甚至多到一個地步,令香港的電影工業大邊傾斜,技術被中國消化,人材為中國所用,而焦慮的香港觀眾,只能在這些合拍片之中歇斯底里地找尋有「港味」的港產片,最後就是不含顯著的中國元素本身,已經是一個賣點。
於是這宗「黃秋生當眾質問成龍」的假新聞,早於金像獎舉行典禮之前,已經先存於港人甚至台灣人的潛意識之中。人民渴望一個站於本土和地方立場的屠龍勇士,需要一支直插大中華主義的長矛,即使那個是黃秋生,一個在公共領域,立場從來不太一致的演員,卻是落入了人民甘之如飴的危牆。
在這一點,黃秋生確是受了無妄之災。因為老實說,沒有一個演員,或者個人,應該承擔整個邊陲世界的期望,去成為帝國的眼中釘。不說他本身並不信仰這些,就算是相信,也不太公道。
甚為可惜的是,古天樂的發言被掩蓋了,黃秋生自己的發言也被歪曲了。問題是考慮到香港的殖民地現狀,任何強調香港自身的東西,都有積極意義——有人選擇暗渡陳倉,亦值得掌聲。更不要說古天樂幾年前投資了很多錢,跟劉青雲拍一套好萊塢級數的香港科幻電影。
況且有些事情,本來是無心之插柳,星星之火,時勢需要英雄,才造出了英雄,就算他自己不想做都好。事情就是這麼弔詭。1976年的一套經典電影《Taxi Driver》就是說這件事,到後來他成了救人英雄,他實際上是甚麼,相信甚麼,外人其實不知道,但果子結成的時候,當初下的種子是甚麼,都不太重要了。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