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僅31歲的迪馬尤成為義大利新任總理,象徵歐盟民粹主義再度興起。(美聯社)
2016年的川普大選和英國脫歐公投造成了西方政治大地震。
2017年荷蘭、法國與德國的大選,並未出現讓人擔心的極右派政治人物取得政權,但在幾個國家他們都擴張影響力。
今年至今,義大利大選中五星運動的勝利和匈牙利總理的連任,都讓人不能低估民粹主義在歐洲的根深蒂固。民粹主義無疑成為這個時代政治的關鍵字。但這也是意義最分歧,最被濫用的字。
民粹主義到底是什麼樣的政治現象?它在當今歐洲和世界各地是如何出現,反映了什麼問題?
在台灣,民粹主義從九十年代以來開始流行,但大多是各種誤用與濫用。例如在那個從威權走向民主的時代,許多人看到政治人物訴諸人民的語言,就稱此為「民粹主義」,而沒有認真理解概念與現實的關係。後來流行的另一種理解是政客和企業喜歡把傾向基層民眾的政策稱之為「民粹」。
這些當然並非完全錯誤。
在歷史上,從基層出發、強調農民和工人利益,批評菁英和體制的運動,確實曾被稱為「民粹主義」運動。近來的美國總統桑德斯或者南歐的左翼政黨也都被放入這概念中。這是對民粹主義的正面詮釋。
但當「民粹主義」被以負面理解時----這也是如今大部分的理解,那麼我們必須更精緻地分析這個概念和具體的政治實踐。因為如果只是看到政客或領袖訴諸人民就說這很民粹,那麼在民主體制下可以說人人都是民粹主義者。這是沒有意義的分析。
最近關於民粹主義的兩本中譯本著作,很能幫助我們深入理解這個概念:日本學者水島治郎的「民粹時代:是邪惡的存在,還是改革的希望?」(2018,先覺出版社),以及美國學者John B. Judis「民粹大爆炸」(2017,聯經出版社)。
綜合他們以及其他理論家,對民粹主義一個比較簡潔且準確(但比較負面的)定義是描述一種政治邏輯,其倡議者把社會分成兩種同質且對立的團體:「純粹的人民」和「腐敗的菁英」,並強調他們是站在人民那邊。這些倡議者被稱為民粹主義者。
對他們而言,「人民」有幾個意涵:
第一、「普通人」。他們訴求的對象是被既有政治經濟體制忽視或被遺忘的人,而民粹主義者主張自己是替他們表達意見與不滿的代表。
二、「統一的人民」。民粹主義政黨主張自己代表的不是特定的團體或階級,而是整體人民(當然,是相對於菁英的)。
第三類則是「我們人民(our people)」。這「我們」經常意涵著一種血緣或文化傳統。(水島治郎,2018)
民粹主義可左可右,可以和左翼的社會主義結合,也可以和右翼的保守主義或法西斯主義結合,當然更多是不左不右,沒有核心意識形態——事實上,如今在歐洲和美國發生的民粹主義就超越傳統了左右之分,讓分析更為複雜。「民粹大爆炸」一書中說左右的民粹主義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左翼民粹主義是主張人民對抗菁英,是二元論;右翼民粹主義除了對抗的菁英,還會加上反對菁英和第三個群體的結盟,不論這第三個團體是外來移民、回教徒,或是外國勢力。
更進一步分析,可以說民粹主義的特質是:
1)反菁英:強調人民和精英的對立,認為菁英是不道德的,人民才是道德的。
2)反多元:民粹主義認為只有他們能夠代表人民 註更多Jan-Werner Muller, “What is Populism”(2016).。因此他們強調衝突與排斥:誰是反對者就是人民的敵人。
這是為何民粹主義構成了對民主的威脅。因為民主制度是要讓不同認同、身份、背景的人,可以共同而平等地活在一個政治秩序中,但這卻是民粹主義所抗拒的觀念。「民粹主義嚴格區分敵人與盟友的概念根深蒂固,因此有催化政治對立與紛爭的危險性……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鬥爭中,恐怕將更難達成妥協與共識。」(水島治郎,2018)
此外,民粹主義者可能會從對既有菁英的反對,擴張大到「反體制」,質疑現有體制的正當性,不論是國會、司法,甚至是媒體——一切阻礙在他和他的人民中間的體制。所以民粹主義是對代議制民主的反彈。因此,一個魅力領袖的民粹主義者,很可能會逐漸成為威權主義的強人:許多美國人正擔心川普會走向這個方向。
當代的民主體制的理念型事實上指涉的是一套「自由民主」(liberal democracy)體系,所謂「自由」或政治自由主義意指權力分立以及對個人權利的保障。在理論上,民粹主義並非必然反民主,因為起碼他們認同人民主權和多數決,但他們卻必然是反對政治自由主義,不論是對多元政治的敵視,或者權力分立與制衡的輕視。(水島治郎在著作中提出民主有兩種元素:除了實現人民意志的民主主義外,還有立憲主義。)
然而,當代民粹主義的出現在某個意義上可以說是一種對民主的提醒:正是因為代議民主的失靈,因為菁英的傲慢和官僚的冷漠、因為社會的不平等越來越嚴重,而政治決策者卻無能回應,讓許多民眾覺得他們在這政治體制中是無力的、是被忽視的和被遺忘的。水島治郎更進一步說,民粹主義對民主的貢獻之一是「能夠促進『政治』本身的復權。換句話說,民粹主義能夠將重要課題拉回政治場域,而非交由經濟或司法解決,讓人們負起責任做出決定。」
正如荷蘭政治學者Cas Mudde所說,民粹主義可以說是面對「不夠民主的自由主義」,以「缺乏自由主義特質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來回應。因此,民粹主義當然是民主的黑暗面,但當這個威脅出現時,並不能只擔心民粹主義人物或政黨的勢力是否擴大,而是要嚴肅認真面對背後的社會與政治危機。
※作者為作家/現任中華文化總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