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犬之島》中,垃圾島與日本元素的相同之處,在都能滿足導演韋斯·安德森對極繁主義美學的傾心,這也是定格動畫炫技之必要。(圖片取自犬之島預告片)
我向來警惕各種關於動物的劇情片,因為都離不開人類中心視角和極盡煽情為能事,換句話說就是媚俗得很。但看了韋斯·安德森的《犬之島》,頗為驚艷,我被迷住了,然後發現這根本不是一部關於愛護動物的電影。
電影的劇情簡單,一個小男孩Atari尋找自己的護衛犬而來到流放「被犬流感」的犬隻的垃圾島,最後帶領群犬殺回大陸揭穿逐犬者陰謀的故事。但因為小男孩和犬們複雜的身世,使得它的內涵可淺可深——最基本的政治隱喻是:人類對非我族類的排斥是不擇手段的,既有栽贓清洗,也有「正義」裡的陰暗;再深一層,也不外乎諷刺政治本身的輪轉遊戲,而貓狗也不過是籌碼罷了。
《犬之島》的形式是典型的韋斯·安德森式考究的風格化。定格動畫技術達到了極致(擊鼓的段落令人驚嘆他如何做到如此準確的動作對位),對日本昭和時代的懷舊美學的沿用也達到了極致,幾乎每一個畫面都值得停留下來印成畫冊細細鑒賞——尤其那些關於犬傳說的浮世繪,還有模仿日俄戰爭時期新聞版畫的平面動畫部分。氣氛上向能劇、落語和黑澤明的致敬如入化境,韋斯·安德森不愧是細節大師。
而在「華麗又暗黑」的細節掩埋下,人類的價值觀才是讓人細思恐極的,試想:「愛狗人」革命之後,它的續集會不會是一部《貓之島》呢?所以,這部犬的大時代活劇其實是一部關於人的諷刺劇,無論犬之島貓之島,歸根到底是人之島。
在一次採訪中,韋斯·安德森說他從很久以前就想做一部有垃圾堆元素的電影,他也在自己研究日本元素,就想把他們拼接起來做成一部東西。這提醒了我們這部電影最強烈的對比就是垃圾島與日本的對比,我們下意識都會把日本元素定位為精緻、脫俗的,同時忘記了一個現實:日本是包裝大國,因此生產的生活垃圾也是極多的。
從電影畫面上看,垃圾島與日本元素的相同之處,是都能滿足韋斯·安德森對極繁主義美學的傾心,這也是定格動畫炫技之必要。但有意無意的,韋斯·安德森因此建立了一個對日本人的矛盾的強烈反諷。
不止於此,他還提供了許多不動聲色的暗示。電影第一次讓我玩味導演的立場的時刻是,四隻好出身的狗回憶自己吃過的好東西時,有狗回憶自己吃牛排的講究;第二次讓我驚醒時是,導演非常細緻地描繪壽司師傅準備刺身壽司給科學家的場景,幾乎都是虐殺食物——事實上,當我們坐在壽司店裡等著壽司出來的時候,是刻意遺忘這一點的,而韋斯·安德森強迫症地要我們仔細審視這一點。
我似乎聽到韋斯·安德森的冷笑:你們狗、你們愛狗者,和那個為著利益而恨狗的市長沒有什麼不同哦。很多人不理解電影後段,為什麼市長突然悔悟而放權,那是因為他始終以家族利益為第一考量,知道侄子將因此世襲他的權力,無論恨狗還是愛狗,只要保證權力還在其家族手上就好。如果他堅持不放權,革命才會真正發生,到時就不能保證是否有真正民主的力量會覺醒,終結這操弄黑白兩端而來的權力。
事實上,電影裡根本沒有「愛狗」之人,小男孩Atari要救的是他的護衛犬Spots,但對其他狗的處境漠然,一開始誤認Spots已死,他就急忙修好飛機打算自己回去大陸了。至於咸與「革命」的學生們,她們愛的是「正義」與「反抗」,也並沒有表露過對狗的愛。學生黑客為了救狗而把神經毒氣直接接到殺狗員工的面罩裡,證明後來那個奪權的女學生說罵狗者死並不是一句戲言。如果需要,這些人是可以建立一座「人之島」放逐異己的。
革命學生們反覆提到「洗腦」二字,諷刺的是,她們的英雄Atari,則通過更直觀的「洗毛」來改變了一隻特立獨行的狗,流浪狗Chief被洗成白色,並且回憶起自己的血統…與之相比的是它的哥哥Spots,選擇把護衛職權移交給Chief之後,它的下場令人欷歔:也正是這最後一個鏡頭表露了韋斯·安德森的洞察力。
這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鏡頭,從神社地面開始,那是一座Spots在籠子裡的雕像(而不是他獲得自由時的形象)足以引起世人對英雄的同情而不是理解,這幾乎就跟卡斯特羅在切格瓦拉死亡後把他的形象掛滿古巴,但在切死前對他的困境置若罔聞一樣。革命需要的是圖騰,鏡頭向下再向下移動,Spots一家在黑暗中享用貢品,它是活著還是幽靈已經無關緊要,Atari政權需要它不存在。
如此,《犬之島》延續了《布達佩斯大飯店》的虛無與蒼涼。Atari所作俳句中像櫻花一樣凋落的死亡不過是一種日本高度抽象化的形式主義,一如他的祖先那句俳句的“窗上霜”一樣,轉瞬即逝,和正義無關,純粹為了審美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