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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我遇見了盧修一

鄭凱中 2018年05月09日 07:00:00
盧修一。(攝影:謝三泰;白鷺鷥基金會提供)

盧修一。(攝影:謝三泰;白鷺鷥基金會提供)

1989年的暑假前,即將升上大四的我,辭退了所有的家教工作和打工機會,來到了板橋民生路。

 

那時盧修一和周慧瑛聯合服務處剛剛成立不久,幾個好朋友已經進駐,開始佈署年底的選戰。包括早已熟識的林滴娟和陳文治,另外在那兒,我遇到台大政治系有名的「 賢拜」,台灣甘地--江蓋世,還有後來的台語文詩人陳明仁。

 

「盧教授」(我是這麼稱呼他的)當時剛出獄未滿三年,嚴格說起來,應該算是個「政治素人」。在此之前,他曾是個學者、政治犯,最多是一個關心台灣政治的研究者。

 

司機兼助理

 

透過台大法律一位朋友,陳文治的介紹,我擔任盧修一教授在政治上的第一位助理。在我之前,他應該有過學術上的助理,只是我一個都不認識。對盧教授的印象,除了他赫赫有名的著作《獄中沉思錄》之外,就是他質樸憨厚、鶴髮童顏、白裡透紅的面容和高大瀟灑、英俊挺拔的外表,還有第一次握手時,從手心傳來的溫暖厚實的感覺。

 

我擔任的工作是立法委員侯選人盧修一的助理。在此之前,盧教授都是一個自己開車跑行程,所有事情都是自己處理解決。我可以算是他第一個「政治上」的司機兼助理……

 

(盧修一。攝影:邱萬興)

 

(盧修一。攝影:邱萬興)

 

台獨ABC

 

記得那天,在往北海岸的公路上,盧教授要我把車停在路邊,然後我們互換正副駕駛座。他扭開汽車的音響,播放他熟悉的法國香頌歌曲…… 接著,他要我把記事本拿出來,記錄整理。於是,他一邊開著車,一邊口述「台獨ABC理論」:

 

「A型台獨」:民眾力量推翻現有體制的台獨。

 

「B型台獨」:國民黨依體制內方式逐步走向獨立。

 

「C型台獨」:透過國會全面的改選,在現有體制下依法律途徑達至台獨……

 

後來,這篇文章發表在1989年8月第一次在台灣(高雄)舉行的「世台會」( 世界台灣同鄉會聯合會)。

 

深坑醉酒

 

有一次,在深坑廟口的一個路邊攤拜票,一群上了年紀的選民正在喝酒喧嘩。 盧教授是一個不愛喝酒而且酒量奇差的人。他趨前拜票的時候,有一位年約七十的歐吉桑開聲道:「候選人拜票, 不會喝酒就拿不到票。若想要拜票,想要講話、要先喝酒。來!跟我們乾一杯!」盧教授聞言後,貳話不說地把酒杯拿起來, 借著酒膽一飲而盡。

 

回程的車上,我開著車對著滿臉通紅、醉態可掬的盧教授,發出了我內心的疑問。我問他:「你明知自己不會喝酒,為什麼還要喝?」他解釋道:「在那種情形下,即使知道自己不能喝,也不得不喝。」他說,因著老人家的盛情邀約,加上身為教授的氣魄,讓他豪興大發,才會乾下這杯酒,並且說下次他不會再喝了。因為他喝了酒之後,就眼睛泛紅、滿臉發燙。最後盧教授在副駕座上打平座椅,沉沉睡去,一路鼾聲震天……

 

在盧教授醉酒那晚的車上,留下清醒的我獨自一人載著他,從深坑的山城, 一路蜿蜒回到台北,位於大安區東豐街的家。

 

當時我自忖, 我載著這樣一個素樸的、未來的政治人物,不管未來會如何,至少我與他相識相知一場,他可以如此信任我,讓我這樣地載著他。

 

到了東豐街住所,我扶著有些蹣跚的盧教授上樓,直到家門口讓他進家門。在這之前,他曾帶我進家門一、二次,其他時候,我通常在樓下的路邊或巷口等待他上車。

 

記得第一次進入盧家,他還鄭重其事的幫我做導覽,包括房內的擺設和字畫……。我對盧寓的印象,是窗明几淨、一塵不染,伴隨著陳老師的悠揚琴音。記憶最深刻的是書桌上,還擺著尚未落款的娟秀題字, 那當然出自盧教授那雙寛大厚實的手。

 

用現在流行用語來說,真的有點「反差萌」。

 

(盧修一。攝影:邱萬興)

 

(盧修一。攝影:邱萬興)

 

(盧修一。攝影:邱萬興)

 

 

揮別前夕

 

這是我跟盧教授在車上的約定, 說來有些難啟齒……… 當初被引薦到盧修一的身邊,其實我們早有約定,我是抱著暑期工讀的心態而來。就在即將離開之前,在心裡頭我盤算著如何跟他開口道別。左思右想之後,我決定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盧教授,歹勢!之前來時,曾經甲你講過,我有答應過「長仔」,選前三個月要回去「鬥相共」……

 

他說:「我會記得,你之前有說過。你既然跟他有約束,我嘛不便強留。希望選舉了後,不管結果按怎?愛擱來相找。」

 

當下我心裡頭感動著,「愛擱來相找」? 盧教授真的把我當朋友!「 相找」 指的應該是朋友的關係,應該沒有「辛勞」找老闆,如果有的話,可能也是積欠薪資來討債的。

 

我深深覺得自己得天獨厚、何其有幸……

 

大學畢業後,我個人因為遭逢家變,沒有直攻研究所,而在家留守兩年。 1992年,我再度復出政治工作,進到新國會聯合研究室擔任助理的工作。

 

當時辦公室的主任,是後來的立法委員林濁水先生。隨後主任一職不斷更迭,有一度,日前要競選高雄市長的劉世芳,還擔任過我的副主任, 等到劉升上主任時,我已經離開新國會了。

 

新國會聯合研究室的定位,是作為新國家連線立委們的智庫,裡頭的助理群負責法案及政策研究,主要是幫洪奇昌、葉菊蘭、盧修一、戴振耀、李慶雄等委員寫總質詢講稿。

 

至於我個人 ,除了寫稿以外, 因為有過校園刊物編輯的經驗,被交付了另外一個工作任務,就是刊物編輯。當時我們決定創立了一份《新國會通訊》, 從創刊號到第五期,我都擔任主編的工作。

 

在新國會辦公室的那一段時間,雖然 常常有機會和已經擔任立委的盧教授見面,不過因為工作屬性的關係,並不像一般委員個人研究室的助理那樣和老闆親近。

 

不過就我個人的經驗,每次和盧教授遇見,他都是一逕的熱情握手、溫暖笑容。

 

電腦展重逢

 

1996年夏天的尾巴,剛從研究所畢業的我,在一次世貿電腦展的會埸上,遇見盧教授帶著還在唸中學的兒子佳德,父子兩人一同逛3C展。久未見面的我們,不免開心地握手寒暄,站著小聊一會兒……

 

首先,我當然問他身體狀况,因為就在前一年,得知其罹患肺腺癌。他一派輕鬆地告訴我,已經進行切除並持續控制治療。接著,問他是否進一步投入隔年的台北縣長選戰?他淡定地告訴我,以他當時的身體狀况,無法負荷繁忙的百里侯選舉;而且,他說: 我想要多留一點時間,陪陪家人……

 

驚天一跪

 

1997年11月,我在花蓮幫業師游盈隆助選已逾大半年了。28日晚上選前之夜,忙完最後的造勢晚會活動,回到競選總部,時間超過十一點,但總部人潮仍未散去。一群人圍在電視前,議論紛紛。

 

透過畫面,我看到盧教授勉強撐持著羸弱的身體,被攙扶著走出來,幫選情告急的候選人蘇貞昌站台助講。演說到最後,盧教授竟然跪下來拜託大家,把票投給蘇貞昌,再給執政不力的民進黨一次機會。

 

這一跪,讓民進黨得以保有未來台北縣八年的執政地位;同時,也像是盧教授在政治上,向台灣人民的告別。

 

想到這裡,我心裡只剩下「不捨」……

 

病房永別

 

1998年,我擔任立法委員施明德國會辦公室特別助理。當過黨主席的施明德,除了自己的選舉之外,還要全台到處助選。

 

猶記得一個炎夏的上午,我和施先生在花蓮台九線上趕行程。施先生忽然接到一通電話,隨即臉色微慍,闔上手機,他告訴我:「盧仔敢若袂使啊……」(好像不行了)。於是我趕緊聯絡辦公室,安排探視。

 

過午,我們直奔位於新城的花蓮航空站,搭機返回台北後,立刻驅車前往北投和信醫院。 在隔離病房中,施主席在前,跟盧教授說話、問候,我隨之在後,看見了陷入彌留狀態的盧教授。施先生對他說:「這是凱中,他做過你的助理……」我趕緊趨前握住他的手,看到盧教授的眼睛一亮,我知道他認出我了。 儘管身體已經虛弱到不行,但從盧教授那有如「作田人」的大手手心中,我依然感受到,像第一次同他握手時那般的溫暖和熱切。雖然,我知道,這一握,就是永別了……

 

于是,常常在這個季節,我會想起: 那年夏天,我遇見了盧修一。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曾任盧修一助理

 

 

關鍵字: 盧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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